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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玉容捏着洋钱,倒是重甸甸的,望着魏有德迟疑了一会子,微笑道:“只听到你们答应我这样那样,总没有赏我一个面子。”

  魏有德道:“这回决不能失信。若失信,以后还见面不见呢?而况我已经交给你……”

  接着一笑道:“不说了,我们都是面子上的人,这样较量,未免不对。”

  说着又向玉容耳朵里咕噜了几声,玉容笑道:“是了,你们这班短……莫惹我要说出不好的话来。”

  魏有德就大声向着屋子里叫道:“宋局长,你安心在这里休息吧,明天见了。”

  说着,哈哈一笑,他竟自走了,宋阳泉这才明白,魏有德是骗他到这里来的。待要追出屋子来,未免又不像样,只得叫道:“你进来,我有话和你说。”

  然而应着声进来的不是魏有德,乃是玉容。玉容改了晚装,穿了那大红色的紧身短夹袄,白的手臂,白的颈脖,和红色是非常调和。胸前紧绷绷地突出两个小圆包,和那瘦小的腰肢,恰是相衬不过。她前面的覆发直覆到眉头上来,眼珠儿向人一溜,在灯下看着,处处都是丰韵。她见宋阳泉坐在沙发上,空着一大截地位,就挨身向下一坐,用手搭在他的肩上,笑道:“你来就来吧,为什么还要朋友送你来呢?”

  宋阳泉被她的软手向肩上一搭,一阵香气袭入鼻子,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得照实说道:“他骗我来的,我到了这里,才知道呢。”

  玉容身子向他怀里一倒,扭了几扭,笑道:“好哇!原来你不喜欢恼的样子来。”

  宋阳泉有生以来,哪里经过这事,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样地被玉容麻烦了一阵,把时刻不忘的做官事业,也就丢到九霄云外,有什么大事,都留到明天再谈了。到了次日上午十二时,他才坐了一乘车子,从从容容地回旅馆来。一到屋子里,只见唐尧卿捧了一管水烟袋在那里吸烟,地上布满了一粒一粒的烟粪。两个指头只捏了一根半寸长的纸煤,兀自不肯放下。他一见宋阳泉,才将烟袋放在桌上,望了宋阳泉的脸道:“你昨晚见张厅长,怎么到这时才回来?”

  宋阳泉也早知道他要问这一句话,在路上便预备下了一句话回复他的。很自在地笑道:“尧老,厅长待我不错,留我打了半夜牌。”

  唐尧卿道:“有宋忠恕他们在场吗?”

  宋阳泉一想,这个谎可撒不得,他们昨晚要没出门,岂不是戳穿纸老虎,便笑道:“没有他们,都是新朋友。”

  唐尧卿道:“这事可怪,他们昨晚算清店账,搬着行李就走了。”

  宋阳泉听了这话也吓了一跳问道:“他……他……他他们说到哪里去!”

  唐尧卿道:“我也不知道,昨晚你走之后,我有点事找宋忠恕,他约了我今天上午七点钟喝茶,请我先到茶楼上去等他,我等到十点钟,不见他的影子。走回旅馆来一问,茶房说他们昨晚三点钟,搭上水轮船到上海去了。这里面,我怕有点什么圈套,你去问问张厅长他收到了钱没有?”

  宋阳泉听说,立刻面如土色,呆着站在屋子中间,如木雕泥塑的偶像一般。唐尧卿道:“事不宜迟,你赶快去问张厅长,究竟是怎么回事。”

  宋阳泉道:“我哪里认识张厅长呢?”

  唐尧卿道:“咦!你刚才说和张厅长在一处打牌,怎么转身不认得了?”

  宋阳泉顿了一顿,软着嗓子道:“昨晚上我没见张厅长,是在一个……一个朋友那里打牌。”

  唐尧卿道:“那么,你没有见过张厅长吗?”

  宋阳泉道:“见是见过一面的。”

  于是将那天到张公馆去的事,从头至尾说了。唐尧卿道:“哼!这里面怕有什么原因吧?一个厅长见人,哪有不在客厅里规规矩矩见客的哩?”

  宋阳泉越想越不妙,不觉两眼流下眼泪来。唐尧卿又捧着烟袋点了纸煤,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地抽烟。宋阳泉用手摸着眼眶道:“那不行,引狼入室,是你介绍他和我认识的,你要交出他们来。”

  唐尧卿道:“不错,是我介绍他们和你认识的。但是谈到钻路子,请酒拜客,以至于昨晚上交款,你有哪一件事和我商量过?现在他们跑了,你倒和我要人。”

  宋阳泉戴着帽子,穿了马褂,手上拿了手杖,就这样在一把椅子上坐定,眼角上两粒泪珠,只活动动的要落下来。唐尧卿道:“发呆也是不行,你且把昨晚上的公事,拿出来仔细看看。”

  宋阳泉丢下手杖,赶忙打开箱子,将公文取了出来。唐尧卿拿在手上,念了几遍,却看不出什么破绽。正犹豫着,茶房进来说,有位赖局长来拜会。说时,递了一张名片给唐尧卿。他一见之下,将公文一放,口里说着请请请,在衣架上找下一件马褂,向肩上一搭,手就乱伸着穿袖子,偏是这袖子顷刻不见,再也穿不上,站在屋中乱转。正忙着,那赖局长已进来了。他先摇手道:“我们还客气什么?”

  唐尧卿回头看到,哎呀了一声,肩上挂着半边马褂,只管作揖。因见宋阳泉呆站在那里,点点头道:“这是赖国恒局长,过来见见。”

  宋阳泉只得忍住眼泪,起身作了一揖。赖国恒对他打量一番,便笑道:“这是宋先生了,久仰久仰!”

  唐尧卿已是丢了马褂不穿。先将手擦了烟袋嘴,双手捧过来,又倒了一杯茶,放到桌上,点头作揖,请他坐。自己刚坐下,又站起来拱了拱手道:“正有一件事要请教呢。”

  于是将宋阳泉的事,略说一遍,当他说时,赖国恒眼睛斜望着桌上的公文,只管微笑,摇了一摇头道:“这班东西,好大的胆,居然敢假造文书。”

  说着,伸了三个指头,将桌子沿一拍。唐尧卿道:“怎么样,这文书果然是假的吗?”

  赖国恒道:“这财政厅的公文,我还看少了吗?一到眼真假立辨的。”

  说着,他身上取了一盒香烟出来,燃着了一根,两指扶着嘴里吸了一阵,闭上眼睛,喷出一口烟来。然后架着大腿,向着宋阳泉将头摆个大圈子,微笑道:“这个宋忠恕是贵本家,阁下何以不知道他为人呢?”

  宋阳泉已如死去了大半个人,哪里会说话,头歪垂在肩膀上,瘫在椅子上。唐尧卿道:“他不怪他兄弟,倒怪我引狼入室呢。”

  赖国恒听他这话,却以为然,于是和宋阳泉想出个补救之法。这一补救,就现出官场别有天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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