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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拉散车的(2)


  梁先生走近,将头偏着,就了他的肩膀,低声道:“拉散车的,有拉散车的计划,每到上课的时候,早一日吃过午饭就动身,慢慢的步行到重庆,花十元钱买一张轮渡后舱票,就到了南岸。到了南岸,小茶馆里一坐,五元一碗沱茶,等候学校里接教书先生的滑竿。晚上住在学校里,这一顿晚饭,就叨光学校里的了。明日的一上午,把三点钟书教光,吃了午饭,坐滑竿到江边,再花十元轮渡票,又到了重庆。不过像今天这一趟车子,拉得要蚀本,去是坐公共汽车,回来说不定还要坐公共汽车,这就像作生意买卖的人一样,有时候挣钱,有时候也许蚀本,可是哪里能够算得那样准确。苏先生现在是拉包月,是拉散车?”

  苏伴云笑道:“原来是拉包月,自从东翁解雇了,放下了车把,现在我又想拉散车了。”

  他答这话时,回头一看华小姐,她似乎对于苏先生这个将来的预约,颇感到兴趣,也嘻嘻的笑了。

  那梁先生自认得这人人所注意的华傲霜,便点了头道:“华先生也进城吗?”

  她走近了一步,笑道:“我又没有散车可拉,进城去干什么?梁先生有拉不完的生意,给我找两点钟吗?”

  他把胁下夹的那个破皮包夹紧了一下,手撑住了手杖,身子向前偏着,低声向她笑道:“华先生是真话?是假话?”

  她笑道:“这个年月,吃粉笔饭的人,谁也不富足,不应该反对多收入几个钱。”

  梁先生道:“高中的功课,你担任不担任呢?虽说是高中,钟点费也麻麻糊糊,每星期五点钟,连交通费在内,大概一个月一万元上下。”

  华小姐道:“那一定是梁先生教书的那个学校了?”

  他道:“不,我是专科学校,这是中学,不过地点都在南岸。我原来是想兼下来的,一来是与这边的钟点冲突,二来让我专教英文,我没有那个把握。”

  华小姐笑道:“可是我又怎敢说教英文有把握呢?”

  梁先生笑道:“华先生是教会学校出身的,关于英文这一点,倒无须乎客气。你愿干不愿干呢?如愿意担任的话,我相信学校方面一定十分欢迎。”

  华小姐笑道:“我就怕我不会像你这个拉散车的内行,拉得会蚀了本。”

  梁先生道:“若是华先生真肯去教书的话,关于这一层,当然要替你详细的计划着。”

  华小姐正还想跟了向下说一个段落,那车站上已在摇铃售票,大家就把话打断了。

  苏伴云与梁先生都抢着到人丛里去买票,得了票之后,第二步又是要抢着上车,找座位,所以没有空闲再和华小姐打招呼。苏伴云上了车之后,总算找着了一个座位,夹着两只膀子,把身子挤了下去,回过头来由窗户里向外看着,却见华小姐还是正端端的站在车子外面。苏伴云对于人家这份殷勤,自是感动,可是急忙之中,也想不出一种什么话来安慰人家,只有点了头笑道:“请回请回,城里见罢。”

  可是华小姐还是静静的站着,直等车子开了。梁先生和苏先生是紧邻的坐着的,笑问道:“苏先生和华先生很熟吗?”

  他笑道:“也是平凡之交而已。”

  梁先生笑道:“她到车站上来送人,我还是头一次看到。”

  苏伴云道:“其实她也并非像大家所想象那样不通世故的人,大家对于她先存个敬鬼神而远之的姿态,她也就和蔼不起来了,大概她的生活是很单调而枯燥,梁先生若和她找一处课兼,我想她就是不为增加收入,她也会慨然允诺的。”

  梁先生也就笑着说是。两人在车上所谈的,也无非就是教书人的事,这让苏伴云明白了,他是教书匠中一位经济学家,倒也长了不少见识。一直到了七星岗最终的一站,方才停止了谈锋。

  那梁先生谈得高兴,忘了他的经济学,还要约着苏先生到三六九去吃碗汤团。而苏先生却因要为唐先生当一回邮差,只好约了下次再叙。下了车他照包裹上所写的住址,访到了王玉莲小姐家。在楼下先问了一声,“哪是王先生家?”

  却是没有人答应。这是他慎重之处,觉得昏暮叩人之门户,大声问着“哪是小姐之家”

  这是不礼貌的。料着王小姐必有父兄,所以改叫了王先生。一声不应,再问两三声,在还没有人答应之下,只好找着楼梯慢慢的登楼。在这时候,看到一位二十上下的女子,头发梳得溜光,尾端挽了云钩搭在肩上,身上穿了一件小袖紫条布棉袍子,皮鞋走着楼板得得有声。便点个头道:“请问,这楼上是王府上吗?”

  她道:“我们家就是。”

  苏伴云以为这就是王小姐了,因道:“王小姐,我是唐先生那里来的,托带一包东西来了。”

  她笑道:“请你先生等一等罢。”

  说着她接了包裹进门去了。立刻走廊下一盏电灯亮着,却见门里走出一个摩登女郎,卷头发长长的披到肩上,穿了一件咖啡色的哗叽薄棉袍。这首先是让人吃惊的一件事,于今在大后方穿着真正的洋货衣料,那价是论万计的,大概这位才是真正的王小姐了。自己还没有开口,她笑了说请进来坐罢。苏伴云是要和她说几句话,请她向唐先生回信,便也依了她的请,走进屋子去。他一看到屋子里收拾很是华丽,竟不知这主人是干什么的,没有敢坐下。那女郎操了略带江苏音的国语,笑道:“我就是王玉莲,您贵姓?请坐请坐。”

  屋子里电灯通明。苏伴云看清楚了,王玉莲淡抹胭脂粉的鹅蛋脸儿,一笑脸上两个小酒窝儿,使他回忆起数年前在无锡的故事:有一位同旅馆住的老太,带了一位小姐,长得十分漂亮,有一次游鼋头渚,彼此认识了。那老太太说是姓孙,到无锡来探亲的。孙小姐却是在南京中学里读书。当时觉得孙小姐太可爱了,而年龄地位,都有相当遥远的距离,决无其他非分的想念,只是可爱而已。

  后来在南京,又在街道上遇到两次,孙小姐竟是很熟似的笑嘻嘻的打着招呼。这个印象在心坎里是印刻着很深的。不料在重庆会遇到了她,而且看那样子,她已是走入了社会交际之林了。如此想着,不免呆了一呆。而恰好就在这个时候,王老太由外面走了进来。中年以上的人,形态还没有什么变化,正是在无锡遇到的孙太太。彼此一见,都认识了,各呵了一声,他便笑道:“孙太太久违呀!我姓苏,还认得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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