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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这书卖定了(3)


  唐子安笑道:“这话比较实在一点,是一个投稿卖文的人了。”

  洪安东见了老蔡,他便有一肚皮的心事,却不能有那闲情去研究名词,因道:“老蔡,你请坐罢,我太太不在家,要招待你,开水都没有一杯。”

  老蔡道:“不客气,我就是送这一张名片来,并没有别的事。”

  他说着并没有坐下。洪安东道:“多谢你帮忙,我那女孩子送到医院里去以后,很平安的开过了刀,现在只要好好的调养了。我也是回来不到两小时,你那笔款子,明后天一定可以奉还,你不看我已把要卖的书开出单子了。”

  说着将桌上放的那书单子,指了一指。老蔡点了个头道:“这件事,你不用忙,说句打开窗户的亮话,我还怕教授先生会欠了我们校工的钱吗?洪先生若可以想到法子,这书不卖也罢,要读书的人卖书,这是最惨的事。”

  唐子安道:“你是把做小生意的本钱,拉了来垫给洪先生用,你不拿回去,你的生意不受到影响吗?”

  老蔡笑道:“影响当然是有一点的,不过我自己有工作,并不靠卖纸烟吃饭,摆那个摊子,无非是免得我舍弟赋闲。若唐先生想不到法子的话,我就停两天生意,也不生关系,而且也不致全停,货架子上,我们还有些货。我不敢说是和洪先生帮忙,既是把这钱垫出来,让洪先生办这件事,就把款子垫到底,终不成大小姐病没好,洪先生刚刚回家来,心还没有安定,我倒又来逼洪先生?你看洪先生满脸都是半白的胡楂子,下巴尖出了许多,这两天实在够累的了。我也不能那样不懂事,还在这个日子向洪先生要这点小款子。”

  洪安东听了他这话,不知他是正说呢,也不知他是把话来反说?可是看他那脸色,却还是相当平和的,抬起手来连连搔着两腮的胡楂子道:“这……这……不成问题,我一定得想法子。”

  老蔡笑道:“这样说,洪先生还是疑心我讨钱来了,我暂告辞了。下次裘先生来了,我请他直接来拜访洪先生罢。”

  说着他向二位先生各鞠了一个躬,自走出去了。洪安东说不出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就随在老蔡后面走了出去。

  唐子安坐在屋子里,见那张土纸名片放在书架的一叠书上,就拿了来看看,见正中楷书三个字,左角下端有四个小字,笔名草野,那字写得是卫夫人体,倒确是清秀整洁可爱。正坐着端详了那字迹出神,洪安东走回来了,向他笑道:“你已经在这名片上侦探出来他的环境不大好了,你还要在上面研究些什么?”

  唐子安笑道:“作家写着这样好字的,还是真不多见。”

  洪安东道:“他本来也不是作家,偶然作了两回短篇小说和几篇散文,在杂志上发表,倒很得着人家的好评。他一时高兴,就也写起文章来,四处投稿,其实一年也不容易看到有几次文章发表出来。这倒不是他的文章落了选,也不是他写得少,无如大后方印刷纸张困难,一月份当出的杂志,到七月还出不了版;有些杂志,索兴为了印刷误事,把胎儿闷死在胎里,这杂志就不出版了。投稿人的稿子,当然是给办杂志的人擦了菜油灯。便是特约的稿子,不是稿子弄残了,就是写稿人地址有变更,稿子无法退回。便是退回来了,多少失去了一些时间性,那稿子变成了废物。在早两年情形如此,我猜着裘先生就应该改行了,不想他还在当作家。”

  唐子安笑道:“作家这两个字,似乎也该考量。我们教书的人,混一辈子,也不能自称为教育家,为什么写文章的人,在报上或杂志上登过几篇文章,就可以自称为作家呢?”

  洪安东将那只空的方凳子移拢了一步,和唐先生共抱了一只桌子角坐下,因皱了眉道:“且不要谈这题外的事吧?我要请教你一下,老蔡这次来,他再三声明不是来要债的,你看这是真话,还是勉强说出来的?”

  唐子安道:“他就是勉强说出来,那也很难得,有钱的朋友,我们或者没有,然而比老蔡混得更好一点的朋友,却不能绝对没有,谁会看到你的小姐生盲肠炎,自动的借两万元给你?人家是做小生意的,本钱怎能不放在心上?只是他走进你这寒家,看到你又憔悴得可怜,也许把他那讨债的念头,为他的同情心所战败,他只好再作进一步的表示,不要你还钱了。要不然,他在没有借钱给你之前,何以不曾到你府上来过呢?”

  洪安东低着头想了一想,突然将手一拍桌子道:“这书是卖定了!借了作资本的钱给人,而不便向人开口讨还,这也是值得同情的事。我既要救女儿的命,又舍不得把书卖了,所有的便宜都归我占了吗?我决定明天上午进城,亲自带了书去卖。家里留下两个孩子,免不得负累你太太一下,请招待他们一顿中饭。因为我进城之后,不免多跑几家售书店,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

  唐子安道:“这个没有问题,碰巧每个孩子还可请吃一个鸡蛋,只是你书单子上,这样多的书,不是一幅手巾包可以提着的,总有好几十斤重,请问你是怎样的拿了去?他们书商,有这样一个办法,凡是有大批的书出卖,可以写封信去叫他来看货议价。你既是开有现成的书单子,就把这个寄了出去,让书商到你家来看货,岂不省事多了?”

  洪安东听了这话,对他的书架子以及全屋子都看上了一眼,微微叹了一口气道:“这个办法不妥,我们这样一家寒家,无论让书商看到了会替我们教授丢脸,而书商看到这个样子的穷家,他也必定料到我是等了钱买下锅米,会很少的出价钱。”

  唐子安道:“你这话不然,你以为挑了一担子书去,作那端猪头找庙门的生意,书商就不会挟制你吗?”

  洪安东道:“照你这样子说,进退都是吃亏,那末……”

  说着伸手连连的搔着头发,口里只管吸着气。唐子安昂头叹了一口气道:“现在最痛苦的无过于是我们穷是最穷,而且不许把穷相露了出来。我在欧文的一篇小说里,看到这样一句话,凡人勇于暴露他的穷状的,穷也就苦不了他。这话值得我们学习学习。老兄,我们是连茶房作小本生意的钱,都抓来着用了,还顾个什么面子?”

  洪安东倒没有听到他说的下文,只是研究着凡人勇于暴露他的穷状的,穷也就苦不了他。他忽然站起身来背了两手在身后,在屋子来回的踱着。口里不住的默念这两句话,最后他站住了,将手一拍大腿道:“对的!对的!这话很有道理,世上越要维持假面具的人,越是要感到痛苦。对于我的穷状,我是要大量的暴露,这书是卖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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