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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这书卖定了(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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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肠炎这个病,只要及时开割那是没有什么危险的,只要有钱到医院里去开割,更是没有问题的。所以洪先生拿了钞票回去以后,他就很顺利的送着大小姐到医院里去了。他不放心,也未曾离开医院。二十四小时以后,包括病人的开割手术在内,一切是经过良好。他是有工作的人,自回到家里来,以便继续上课。医院看护女儿的责任,交付给太太了。但回来之后,他又另添了一种心事,老蔡那笔借款,人家是进货的钱,摆纸烟摊子的人,全靠进了新货卖钱,以便取得余利,不还人家的钱,不但人家歇了生意,而且还阻碍着人家的生活呢。一个当校工的和自己毫无关系,很慷慨的借了钱给自己度过了难关,无论如何,要把这钱赶着交还人家才对。 洪先生有了这个感念时,坐在他屋子窗户边,一手撑了竹制的小书桌,一手夹了一支吸不通而又带三分臭气的纸烟,一面吸着,一面向屋子四周看着。屋子左边墙脚下,有两只竹子书架,上面堆了许多西装书和线装书。他望着书架子出了一会神,打开抽屉来,将一张纸单子取出,平放在桌面上,一行一行的看着。这是洪先生一个月以前自开的书单子。凡是榜上有名的书,都是预备出卖的。但洪先生对这张单子,却不下于任何建国计划,他闲着无事,而心里又偏偏有事的时候,总要重新审核过一遍。由开单子直到如今,他至少是审查过五十遍了,在每两三次审查以后,总会发现有一部不可卖。发现之后,自己在架上取出那部书来,加以实际的调查。这一调查之后,对于自己表示着相当的敬佩,既可以看出从前看书决不会把书弄脏一页,而且在当年逃难的时候,丢了许多东西不曾带得,而这几本书居然会带到四川来。若照前说,是自己的爱物,若按后说,是自己的患难之交;现在为了穷,一时把它丢去,再要想它回来,那是不可能的了。 这样想了之后,放下书来,就在书单子上用墨笔在书名上画一个小勾。这书取消出卖的资格,因为有了这样,一个月的工夫,这单子上所开的书名,就勾销了十分之二。这时,将书单子展开来,见上面画着许多墨勾,不免呆了一呆。心里想着,以前曾把这单子上的书,自行估价了一番,约莫值三万元。但是收旧书的商人,未见得就按照卖书人所定的价目出钱。若再去了三分之一的书,恐怕就难卖到两万元。没有两万元,如何能还债?何况在医院里的病人,总还需要调养费,这钱又从何出呢?既要卖书,反正是破产的行为,何必有什么顾忌?书自然是一去不复返,但抗战结束了,要补齐这些书来,想来也并非十分难事。人家借钱给我,救了我女儿一条命,难道我还舍不得几本书吗?书虽可贵,人的信用也可贵,人的恩义更是可贵。这书卖定了!他心里如此想着,口里不由得随了这个念头喊将出来:“这书卖定了!” 说着将桌子一拍。 他这样一拍,把走到房门口的一位不速之客,吓得将身子一缩,退了转去。洪先生已是看到了,便叫起来道:“这不是唐兄?为什么退了回去?” 唐子安迎向前,对他脸上看看,见他并没有什么怒色。这才道:“我听到你在屋子里发脾气,不敢来冲撞你。” 洪安东向前握了他的手道:“我发谁的脾气?我家里只有两个小孩子,他们糊涂虫一对,难道我还和他们过不去?请进请进。” 客进来了,他将自己所坐的那竹椅子端着离开书桌二尺,自己在屋角里扯出一只坏腿的方木凳子来坐着。唐子安坐下道:“你小姐经过危险期了?” 洪安东道:“她虽经过危险期了,然而我又踏上了危险期了。” 唐子安道:“这话怎样的解释?” 洪安东将桌上放着那张书单子一指道:“你看这是我所要卖的书,老友所劝我的良言,我是无法接受了。” 唐子安将书单子拿起来看了一看,因道:“这上面差不多都是要用的书,你纵然非卖书不可,你不会挑几本不用的书卖了它吗?” 洪安东道:“这个我何尝不知道。然而我们所不要的书,也就是人家所不要的书,怎样卖得出钱来?你大概听到说了,我是蒙那校工老蔡自动的借了两万元给我的。人家是移挪了他兄弟纸烟摊子上的本钱,老不还人家,岂不耽误了人家的生意?” 唐子安将那书单子看了一看,已放了下去,听了他这番话,不免再拿起来,两手拿了纸的两头,只管沉吟的看了下去。洪安东道:“你想,我们忝为知识分子,平常讲个气节二字。便是朋友之间,非万不得已也不作个通财的念头。于今教我们向下层阶级的校工去摇尾乞怜,自己也有点说不过去吧?” 唐子安道:“我已经听到你太太说了,那是他自动的借款给你,又不是你哀求他借的,谈什么摇尾乞怜呢?” 洪安东道:“自然不是我哀求的。可是在这两三天之内,不能把钱还人家,那就要去向人家摇尾乞怜了。而且便是摇尾乞怜,也不识相,难道叫人家歇了生意不做吗?” 唐子安道:“这钱自然要还人家,要不然……” 他这个转语还不曾说下去,却听到有人在外面问道:“洪先生家是这里吗?” 洪安东站起来脸上先红一阵,表示了吃惊的样子,向客道:“这是老蔡的声音。” 一面向外迎了出去答道:“是的,我就住在这里,请进来罢。” 老蔡手里拿了他那顶鸭舌帽子,随在洪安东身后走进来,见着唐子安鞠了一个躬道:“唐先生也在这里。” 唐子安站起来道:“你贵姓是蔡?” 他道:“唐先生不认得我,我可认得唐先生。” 唐子安笑道:“唯其是你对我们有相当的认识,所以这回你替洪先生帮了个大忙。” 洪安东连说着请坐,自己却无法再找一条凳子或一把椅子出来待客,却退后了几步。老蔡笑道:“我先说明,决不是来和洪先生要钱,我是来问洪小姐的病可脱了危险?还有一件事,就是昨天我遇到了老东家,他认识洪先生,他向我打听,洪先生住在哪里。我说巧了,这几天我正初认识了洪先生,这时洪先生怕不在家,送小姐到医院里去了。他就丢下一张名片请我转交给洪先生,问候问候,说是过几天也许他还要来。” 说着在身上取出一张名片交了过来。洪安东看时是一张裁成名片式的米色厚土纸,用毛笔楷书着裘日新三个字。他呵了一声道:“是他,这是我的老同学,现时在干什么呢?” 唐子安在一旁插嘴笑道:“不用问,只看这张名片,就可以知道这位裘先生的环境,和我们差不多。他也是一位吃粉笔饭的吗?” 老蔡道:“不,他是一个文化人。” 唐子安笑道:“可想文化人这个名称相当的普遍,社会上都有这个称呼了。可是除了野蛮人,都是文化人,他是哪一类的文化人呢?” 老蔡笑道:“他是一个作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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