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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梦 北平之冬(3)


  司机瞪了眼道:“干你什么事,要你管?”

  姚又平见这人过分强横,也挺了胸道:“天下人事,天下人管。我们一路去找警察,这老头子究竟伤了哪里还不知道,你还脱不了身呢。”

  那老头子左手扶了墙,已经弯腰站起来,右手捶着腰,哼道:“人倒没关系,只是我这辆车子打翻了,不知道哪里折了没有?那一锅薯全倒在雪里,稀化得沾着烂泥,也不能再卖给人吃了。”

  姚又平道:“不成问题,那得要他主人赔。”

  司机道:“赔?赔他坐死囚牢。”说着,扭身便要走上车去,这时,惊动了胡同里人家,纷纷的开门出来看。

  我和姚又平都觉着有公理可讲,便紧跟了那司机走去,不肯放过,走到那汽车边下,见车子里坐着的那位主儿,正是姚又平文字曾把他形容过的,圆圆的胖脸,戴了一副玳瑁边圆眼镜,嘴唇上蓄一撮小胡子,而且嘴角上正衔着半截雪茄。我心里想着,又平看到这种人,一定是火上加油,必定要和他交涉一番的。然而我所猜想的,是适得其反,当那人把身子向前一伸的时候,又平却立刻取下帽子来,对那人一鞠躬,笑着叫一声老爷,那人道:“哦!刚才是你说话,这个老头可恶得很,把车子停在胡同中间,挡住了人行路。我有个约会,立刻要去,没工夫在这里纠缠,托你和我办一办吧,真是这老头子跌伤了的话,你拿我的名义,和附近的警察岗位交代一声就是。”

  姚又平垂手站着,连连地说了几声是。那汽车夫见主人翁把事情已交代清楚,也并不问姚又平是否答应,开着车子就走了。我站在路边,倒是一怔,姚又平回转头来,见那老贩子已经爬了起来,正在扶起他的木板车子。便迎向前道:“老头儿,你也不好,你这辆车子,摆在路中间,又是胡同拐弯的所在,你教人家汽车来了,雪深路滑,怎么来得及让你。”

  那老头子扶正了车子,又把煮白薯的那口大铁锅端了起来,苦笑着道:“总算好,吃饭的家伙,全没有跌坏。

  我们这穷苦人撞上了坐汽车的,一千个对,一万个对,算起来总还是个不对。那还有什么话说?”

  我倒有点忍不住,便向前道:“老人家,你跌伤哪里没有?”

  老人苦笑道:“我跌伤了又怎么样,还不是活该?”

  就在说到这个时候,胡同口上跑来两只大恶狗,把打撒在地面上的煮白薯,一顿乱抢。那老贩子先还吆喝了两声,随后他也不轰那狗了,两手操着腰带,呆了脸子光瞧着。我道:“老人家,你这一锅薯,要卖多少钱?”

  他笑道:“你瞧,人倒了霉,狗都欺侮人,今天再回去想法子吧。反正跌不死,也饿不死。一锅白薯,倒不值什么,两块钱吧。”

  我便在身上掏出两块钱来,向他笑道:“咱们交个朋友,这钱我借给你垫今天的伙食。”

  那老头子且不接我的钱,向我身上看看,虽觉得我不是周身破烂,可是比那坐汽车的人就差得远了,将手掌在前衣服上摩擦着,向我望了笑道:“又不是你先生把我撞倒的。”

  我觉得这也太够不上夸耀,把钱塞在他手上,立刻走开。姚又平随着我身后走来笑道:“我本来打算给他两块钱的,你已给了他,我就不必再给了。站在我们走路人的立场上,那总觉得坐汽车的人是不对的,其实雪地这样滑,车子可不好开。”

  我笑道:“这事也值不得我们再去提他,我们快去吃涮锅子吧,我们站在风雪里面这样的久,也该感到有些冷吧。”

  他自也不愿再提这事,随了我跑到街上羊肉馆子里去。还是爿相当有名的老馆子,天气冷了,闹哄哄的拥挤了许多顾客。我们走上楼,四周一望,恰好靠楼栏的玻璃窗边,空着一张桌子,我和姚又平过去坐下,他见玻璃窗上蒙满了水蒸气,就将一个食指在上面画着。我也隔了玻璃窗看街上的雪景。正好又是一辆汽车飞跑过来,把楼下一辆空的人力车,撞着滚到马路中心去。那汽车果然又停了,开了车门,先跳下来一头狼狗。狗脖子上的皮带,带了一位穿鹿皮短大衣,头戴獭皮帽子的少年下来,他并不理会那撞翻了的人力车,另一只手套了根鞭子,向这馆子里走了来。

  我笑道:“我们今天尽遇着这一类深可遗憾的事。”

  姚又平对于我这个提议,似乎感到有些尴尬,便笑道:“这里生意太好,我们来了这样久,伙计还没有来看座儿。”

  于是对着楼座里面,高声喊着伙计。伙计过来一番张罗,自把我的话混过去,我也只好不谈,便笑道:“今日天气很冷,我请你喝二两酒。”

  他笑道:“这回你不要客气,我实在有点事请求你。应该让我会东。”

  我道:“你先说出来是什么事,我才肯扰你。”

  姚又平回头看了一看别的座位,这才拖方凳子,和我挤着桌子角,将头伸到我身边来,低声道:“我想请你替我写一封信,说明我求学的苦境,要被求的人和我找个挂名差事。”

  我道:“你不是说,已经求好了你令亲吗?”

  又平笑道:“这个人头脑有点冬烘,喜欢人家闹之乎者也。我虽当面求他,可是我拙于言辞,不能说得婉转,如再写一封古文观止式的信去,那就百发百中。当然你弄这一手是内行。”

  我听了这话,便有点犹豫。又平笑道:“你看看他那副样子,十足官僚,倒是一手好文学。”

  我道:“我哪认识令亲?”

  又平道:“刚才坐在汽车上和我说话的,那不就是?”

  我不由得望了他道:“你叫我替你写信,去求这种人?”

  他还不曾答言,突然一条大狼狗走了过来,两脚搭在方凳子上,把头伸到桌子上来。看看我们这桌上还没有端来羊肉,它又落下凳子去,奔向隔席这个座位。这里正有一老两少围了火锅,吃得兴致淋漓,这条狗,将头伸到桌子面上。老头子如何看得惯,将竹筷子敲了桌沿,向狗大喝了一声。这老头子对于这条狼狗,虽或有点失礼,可是就他一方面说,也可以说是正当防卫。不料有人就以他这一喝为不对,涮的一声,一条皮鞭子打在这桌子上,呛啷啷好几只碗碟,被这鞭梢子打破,正是那位头戴獭皮帽,身穿鹿皮大衣的少年,凶狠狠地到桌子面前,手握了鞭子,大声喝道:“老贼,你为什么喝我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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