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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梦 北平之冬(2)


  他看我真无走开的意思,只好掉头走了。老姚隔了风门,还和他来句“谷摆”。我和姚又平傍了火炉子附近坐着,因笑道:“幸得你来,免我被拉了去。不过这样大雪,你老远的跑了来,必有所谓。”

  他先向我笑了一笑,然后又搔了两搔头发。我道:“你必然有什么为难之处,也只管说。纵然我办不到,此处也无第二个人,并不泄漏你的秘密。”

  听到“秘密”二字,他脸上一红,把头低了看看自己鞋子,仿佛是真有什么秘密。我这倒很后悔,为什么故意踢着人家痛脚呢?便笑道:“人生谁无秘密?我就有很多秘密。”

  他这才笑道:“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秘密,我要到一个世交家里去拜寿,缺少礼服,想向你借件缎子或礼服呢马褂。”

  我道:“这当然可以。不过我昨天还在某报副刊上,看到你的一篇小品,着实把北京小官僚挖苦了一顿。你那文里说,哔叽皮袍,外套一件青呢马褂,口里衔着雪茄。谈起话来,,不是徐东海,便是段合肥。在小百姓眼里看起来,那是一个官。在有识之士看起来,那就是亡中国的微菌。由这点看起来,你对穿青呢马褂的人深恶痛绝的程度,也就可想,怎么你倒要……”

  我说着,看了他的脸。他搭讪着将铁炉上一把白铁水壶提起来向桌上茶壶里冲着茶。但他并没有斟茶喝,将水壶放到炉子上,依然坐在炉边椅子上,向我笑道:“我家道很贫寒,你是知道的。我一个七十岁的老娘,还寄住姐丈家。我虽半工半读,实在入不敷出,非另外设法不可。我这位世交,现时在交通部当司长,他是合肥人,和段芝老……不,不,段祺瑞。”

  我笑道:“人家那么大年纪,就叫声芝老也没关系,你向下说。”

  他笑道:“他很走得通段府这条路子。他向老头子左右说一声,随便在哪个衙门里可以和我弄个挂名差事。明天是他生日,许多亲友同乡都去拜寿。我为了和他联络联络,不得不去一趟。”

  我点点头道:“那也是人情之常。但是我还没有看见过你穿马褂,你突然穿起来,不嫌有点别扭吗?”

  姚又平笑道:“为了饭碗,这点儿穿衣服的小别扭,也就在所不能顾了。”

  我听了他这话,觉得他借衣是实意,便翻箱子取出一件马褂交给他。他将衣服用报纸包了,笑道:“一客不烦二主,还有一件事,我索性请求你一下。不过这样东西,并非马上就要。”

  我道:“还是那话,你要看,我是否力所能办的。”

  姚又平道:“天气这样冷,应该让你出点汗,我请你到胡同口上去吃羊肉涮锅子。”

  我笑道:“我还没有和你做事,倒先敲你的竹杠。”

  姚又平道:“这无所谓,就是你要请我,也未尝不可,吃完了看我再告诉你要求你什么。你不去,我也不请托你了。”

  我见他邀约得十分诚恳,只好和他一路走出门来。这时胡同里积有尺多厚的雪,两旁人家都掩上了大门,静悄悄的,不见什么行人。雪盖住人家的房屋与墙头上的树枝,越发现着这雪胡同空荡荡的,雪地中间,一行人脚迹和几道车辙,破坏了这玉版式的地面,车辙尽头,歇了一辆卖煮白薯的平头车子。一个老贩子,身穿蓝布老羊皮袄,将宽带子束了腰,站在雪花飞舞之下,扶了车把吆喝着:“煮白薯,热啦。”

  他说的是热,平头车上铁锅里,由盖缝里向外果冒着热气,可是他周身是碎雪,尤其是他那长眉毛上,也积着几片飞雪,越形容出他老态龙钟。我和姚又平由家里走出来,第一件事便是看到这位老贩子。姚又平道:“我有一个感想。雪片飞到眉毛上也不化,他的脸冻得没有一丝热气了。”

  这句同情之言,果然是把这位老贩子打动了。他放下了车把,向我们望着,叹了口气道:“没法子呀。这样大雪,谁不愿意在家里烤火?一下几天雪,煤面全涨钱。人一天不死,一天就得干。”

  姚又平最是和穷苦人同情,他不但在口头如此,而且是常常形之于文字。这时听得老贩子说了这番话,越发站在雪地里向他笑道:“你这话还得说转来。咱们一天不死,一天得干,还有人一天也不用干有吃有穿,干了倒是要死哩。”

  说着,将手向胡同左边一扇朱漆大门里面指了一指,因笑道:“你瞧人家那里住着的。到这个时候为止,也许还没有出被窝呢。”

  老头子笑道:“那怎么能比?人家是前辈子修的。”

  他说着,那清鼻涕水,只是由苍白胡子上向下滴着。那鼻子眼和口里喷出来的白气,和铁锅里喷出的热气,纠缠住了一团。我扯着姚又平道:“不要耽搁人家做生意了,走吧。”

  姚又平走着,笑道:“我就是和穷人表示同情,将来我要作一部长篇小说,专门描写这些苦人儿。”

  我们一面说话,一面走着。走到胡同口时,待要转弯,却有一辆汽车轧得地面积雪呼呼作响,飞奔前来,我们两人赶快闪到人家墙根下站定,那车轮子在地面上滚起来的雪泥点子,还是溅了我们一身。我正要申斥那汽车主人一声,却听到车轮嘟呀响着,发出了惨叫,接着有人啊哟了叫着。我和姚又平回头看时,见那辆卖煮薯的平头车子,已打翻在地上,那老头子跌在几丈远。姚又平道:“你看,出了乱子了。”

  我也来不及和他说第二句话,回转身就向前跑了去。自然,我们都是同情卖煮薯老人,要和那坐汽车人辨是非的,同时,我们也还觉得这汽车主人也有可取,他的车子撞了人,并没有逃跑。然而我们这念头还不曾转完,那汽车的前座门开了,跳下来一个司机,跳到老头子面前去,抬起腿来,就向他脚上踢了两下,骂道:“你这老王八蛋,眼睛瞎了,汽车来了,你不让开。”

  我平素虽也讲个十年读书,十年养气,到了这时,实在不能忍耐,便老远的大声叫道:“呔!打不得,打不得,北京城里是有王法的地方。”

  说着,我两人跑近那卖薯老人看时,他正在积雪里挣扎着要爬起来,看看他周身,倒没有什么血渍,也许是跌在积雪里,并没有碰伤他哪里,那司机穿着湖绉面的白羊皮袍子,卷着两只袖子,翻出一大截羊毛在外面,却是很潇洒的样子,他还指手划脚对着地上的老头子大骂,两手捏了拳头,举平了胸口。我便插嘴道:“朋友,你没有把他撞死,算是少了一条人命官司。他这样大年纪,跌个七死八活,你还忍心要打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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