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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张:啊,我也是!三年前,初次看见他们的木版画,他们的衣料、瓷器,那些天真的、红脸的小兵,还有我们回上海来的船上,那年老的日本水手拿出他三个女儿的照片给我们看;路过台湾,台湾的秀丽的山,浮在海上,像中国的青绿山水画里的,那样的山,想不到,真的有!日本的风景听说也是这样。船舱的窗户洞里望出去,圆窗户洞,夜里,海湾是蓝灰色的,静静的一只小渔船,点一盏红灯笼——那时候真是如痴如醉地喜欢着呀!

  獏:是的,他们有一种稚气的风韵,非常可爱的。

  张:对于我,倒不是完全因为他们的稚气;因为我是中国人,喜欢那种古中国的厚道含蓄。他们有一种含蓄的空气。

  獏:嗳,好的就是那种空气。譬如说山上有一层银白的雾,雾是美的,然而雾的后面还是有个山在那里。山是真实。他们的雾,后面没有山。

  张:是的,他们有许多感情都是浮面的。对于他们不熟悉的东西,他们没有感情;对于熟悉的东西,每一样他们都有一个规定的感情——“应当怎样想”。

  獏:你想我们批评得太苛刻么?我们总是贪多贪多,总是不满足。

  张:我想并不太苛刻,可是,同西洋同中国现代的文明比起来,我还是情愿日本的文明的。

  獏:我也是。

  张:现在的中国和印度实在是不太好。至于外国,像我们都是在英美的思想空气里面长大的,有很多的机会看出他们的破绽。就连我所喜欢的赫克斯莱,现在也渐渐的不喜欢了。

  獏:是的,他并没有我们所想的伟大。

  张:初看是那么的深而狭,其实还是比较头脑简单的。

  獏:就连埃及的艺术,那样天高地厚的沉默,我都有点疑心,本来没有什么意思,意思都是我们自己给加进去的。

  张:啊,不过,一切的艺术不都是这样的么?这有点不公平了。

  獏:(笑)我自己也害怕,这样地没常性,喜欢了又丢掉,一来就粉碎了幻象。

  张:我想是应当这样的,才有个比较同进步。有些人甚至就停留在王尔德上——真是——。

  獏:王尔德那样的美真是初步的。所以我害怕呀,现在我同你说话,至少我知道你是懂得的;同别人说这些,人家尽管点头,我怎么知道他真的懂得了没有?家里人都会当我发疯!所以,你还是不要走开罢!

  张:好,不走。我大约总在上海的。

  獏:日本人的个性里有一种完全——简直使人灰心的一种完全。嫁给外国人的日本女人,过了大半辈子的西洋生活,看上去是绝对地被同化了,然而丈夫一死,她带了孩子,还是要回日本,马上又变成最彻底的日本人,鞠躬,微笑,成串地说客气话,爱国爱得很热心,同时又有那种深深浅浅的凄清——

  张:嗳!不知为什么,日本人同家乡真的隔绝了的话,就简直不行。像美国的日侨,生长在美国的,那是非常轻快漂亮,脱尽了日本气的了;他们之中就很少好的,我不喜欢他们。不像中国人,可以有欧化的中国人,到底也还是中国人,也有好有坏。日本人是不能有一半一半的。

  獏:你记得你告诉过我,一个人种学家研究出来,白种人的思想是一条直线,中国人的思想是曲折的小直线;白种人是严格地合逻辑的,而中国人的逻辑常常转弯,比较活动;日本人的思想方式却是更奇怪的,是两条平行的虚线,左边一小划,右边一小划,然后再

  是左边一小划,右边一小划,这样推衍下去。这不是就像一个人的足印?足印与足印之间本来是有空隙的,即使高一脚,低一脚,踏空了一步,也没有大碍;不像一条直线,一下子中断了,反而不容易连下去。

  张:呀,真好,两条平行的虚线比作足迹。单是想到一个人的足迹,这里面就有一种完整性。

  从咖啡店里走出来,已经是黑夜,天上有冬天的小小的蛾眉月和许多星,地上,身上,是没有穿衣服似的,泼了水似的,透明透亮的寒冷。她们的家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同样的远近,可是獏梦坚持着要人送,张爱玲虽然抱怨着,还是陪她向那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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