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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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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总是在楼下穿堂里站在五斗橱前,拿着用过的烟斗挖烟灰吃。 爱老三仍旧照堂子里的规矩,不大跟男人一桌吃饭,总要晚两个钟头一个人吃,斜签着身子坐着,乏味的拨着碗里的饭,只有几样腌渍卤菜。 刚搬进来吃暖宅酒,兼请她的小姐妹们,所以她们也上桌,与男客并坐。男女主人分别让客进餐室,九莉那时候四岁,躲在拉门边的丝绒门帘里。那一群女客走过,系着半长不短的三镶阔花边铁灰皱裥裙,浅色短袄,长得都很平常,跟亲戚家的女太太们没什么分别。进去之后拉门拉上了,只听见她父亲说话的声音,因为忽高怱低,彷佛有点气烘烘的声口。客室裹只剩下两个清倌人,身量还没长足,合坐在一张沙发椅上,都是粉团脸,打扮得一式一样,水钻狗牙齿沿边淡湖色袄袴。她觉得她们非常可爱,渐渐的只把门帘裹在身上,希望她们看见她跟她说话。但是她们就像不看见,只偶然自己两个人轻声说句什么。 赤凤团花暗粉红地毯上,火炉烧得很旺。隔壁传来轻微的碗筷声笑语声。她只剩一角绒幕搭在身上,还是不看见她。她终于疑心是不理她。 李妈帮着上菜,递给打杂的端进去,低声道:“不知道怎么,这两个不让她们吃饭,也不让她们走。说是姐妹俩。”因向客室里张了张,一眼看见九莉,不耐烦的“啧”了一声,皱着眉笑着拉着她便走,送上楼去。 也是李妈轻声告诉韩妈她们:“现在自己会打针了。一个跑,一个追,硬给她打,”尴尬的嗤笑着。 毓恒经常写信到国外去报告,这一封蕊秋留着,回国后夹杂在小照片里,九莉刚巧看见了:“小姐钧鉴:前禀想已入钧览。日前十三爷召职前往,问打针事。职禀云老三现亦打上针,瘾甚大。为今之计,莫若釜底抽薪调虎离山,先由十三爷借故接十六爷前去小住,再行驱逐。十六爷可暂缓去沪,因老三南人,恐跟踪南下,十六爷懦弱,不能驾驭也。昨职潜入十六爷内室,盗得针药一枚,交十三爷送去化验……” 他向往“新房子”,也跟着他们称姑爷为十六爷。像蒋干盗书一样,他“卧底”有功,又与一“新房子”十三爷搭上了线,十分兴头,但是并没有就此赏识录用他。蕊秋楚娣回国后他要求“小姐三小姐荐事,”蕊秋告诉他“政府现在搬到南京了,我们现在也不认识人了。” 爱老三到三层楼上去翻箱子,经过九林房门口,九林正病着,她也没问起。 “连头部不回,”李妈说。 余妈不作声。 “嗳,也不问一声,”韩妈说。 九莉心里想,问也是假的,她自己没生,所以看不得他是个儿子。不懂她们为什么这样当桩事。 好久没叫进去背书了。九莉走过他们房门口,近门多了一张单人铜床,临空横拦着。乃德迎门坐在床沿上,头上裹着纱布,看上去非常异样,但是面色也还像听她背书的时候,目光下视,略有点悻幸然,两手撑在床上,短袖汗衫露出的一双胳膊意外的丰满柔软。 “痰盂罐砸的,”女佣们轻声说。“不知道怎么打起来了。” 乃德被“新房子”派汽车来接去了,她都不知道。下午忽然听见楼下吵闹的声音。 “十三爷来了,”女佣们兴奋的说。 李妈碧桃都到楼梯上去听,韩妈却沉着脸搂着九莉坐着,防她乱跑。只隐隐听见十三爸爸拍桌子骂人,一个女人又哭又嚷,突然冒出来这么几句,时发时停,江南官话,逼出来的大嗓门,十分难听。这是爱老三?九莉感到震恐。 十三爷坐汽车走了。楼下忙着理行李。男仆都去帮着扛抬。天还没黑,几辆塌车堆得高高的拉出大门,楼上都挤在窗口看。 “这可好了!”碧桃说。余妈在旁边没作声。 还有一辆。还有。 又出来一辆大车。碧桃李妈不禁噗嗤一声笑了。碧桃轻声道:“哪来这些东西?” 都有点恐慌,彷佛脚下的房子给掏空了。 李妈道:“是说是她的东西都给她带去,不许在天津北京挂牌子做生意。” 碧桃道:“说是到通州去,她是通州人。” “南通州是北通州?”李妈说。 似乎没有人知道。 北洋政府倒了她有没有回来,回来了是否还能挂牌子做生意,是不是太老了,又打上了吗啡?九莉从来没想到这些,但是提起她的时候总护着她:“我倒觉得她好看。” 当时听不懂的也都忘了:在那洞窟似的大房间里追逐着,捉住她打吗啡针,那阴暗的狂欢场面。乃德看不起她,所以特地吩咐韩妈不要孩子们叫她。看不起她也是一种刺激。被她打破头也是一种刺激。但是终于被“新房子”抓到了把柄,“棒打鸳鸯两离分,”而且没给遣散费。她大概下场很惨。 九林虽然好了,爱老三也走了,余妈不知道怎么忽然灰心起来,辞了工要回家去。盛家也就快回南边去了,她跟着走可以省一笔路费,但是竟等不及,归心似箭。 碧桃搭讪着笑道:“余大妈走了,等毛哥娶亲再来,”自己也觉得说得不像,有点心虚似的。也没有人接口。 白牛皮箱网篮行李卷都堆在房间中央。九莉忽然哭了,因为发现无论什么事都有完的时候。 “还是毛姐好,”碧桃说。“又不是带她的,还哭得这样。” 余妈不作声,只顾忙她的行李。九林站在一边,更一语不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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