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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余妈识字。只有她用不着寄钱回去养家,因此零用钱多些,有一天在旧书担子上买了本宝卷,晚饭后念给大家听。黯淡的电灯下,饭后发出油光的一张张的脸都听呆了,似懂非懂而又虔诚。最是“今朝脱了鞋和袜,怎知明朝穿不穿”这两句,余妈反复念了几遍,几个老年人都十分感动。

  她有时候讲些阴司地狱的事,九莉觉得是个大地窖,就像大罗天游艺场楼梯上的灰色水门汀墙壁,不过设在地下层,分门别类,阴山刀山火焰山,孽镜望乡台,投生的大轮子高入半空。当然九莉去了不过转个圈子看看,不会受刑。她为什么要做坏事?但是她也不要太好了,跳出轮回上天去,玉皇大帝亲自下阶迎接。她要无穷无尽一次次投胎,过各种各样的生活,总也有时候是美貌阔气的。但是无论怎么样想相信,总是不信,因为太称心了,正是人心里想要的,所以像是造出来的话。不像后来进了教会学校,他们的天堂是永远在云端里弹竖琴唱赞美诗——做礼拜做得还不够?每天早上半小时,晚上还有同学来死拉活扯,拖人去听学生讲道,去一趟,肯代补课一次。星期日上午做礼拜三小时,唯一的调剂是美国牧师的强苏白,笑得人眼泪出而不敢出声,每隔两排有个女教职员监视。她望着礼拜堂中世纪箭楼式小窄窗户外的蓝天,总觉得关在里面是犯罪。有时候主教来主持,本来是山东传教师,学的一口山东话,也笑得人眼泪往肚子里流。

  但是圣经是伟大的作品,旧约是史诗,新约是传记小说,有些神来之笔如耶稣告诉犹大:“你在鸡鸣前就要有三次不认我。”她在学校里读到这一节,立刻想起她六七岁的时候有一次。自从她母亲走后爱老三就搬进来住。爱月楼老三长挑身材,苍白的瓜子脸,梳着横爱丝头,前刘海罩过了眉毛,笑起来眼睛眯得很细。她叫裁缝来做衣服,给九莉也做一套一式一样的,雪青丝绒衣裙,最近流行短袄齐腰,不开叉,窄袖齐肘,下面皱裥长裙曳地,圆筒式高领也一清如水,毫无镶滚,整个是简化的世纪末西方女装。爱老三其实是高级时装模特儿的身段,瘦而没有胁骨,衣架子比谁都好。

  幽暗的大房间里,西式雕花柚木穿衣镜立在架子上,向前倾斜着。九莉站在镜子前面,她胖,裁缝捏来捏去找不到她的腰。爱老三不耐烦的在旁边揪了一把,道:“喏!高点好了,腰高点有样子。”

  裁缝走了,爱老三抱着她坐在膝上,笑道:“你二婶给你做衣裳总是旧的改的,我这是整疋的新料子。你喜欢二婶还是喜欢我?”

  “喜欢你。”九莉觉得不这么说太不礼貌,但是忽然好像头上开了个烟囱,直通上去。隐隐的鸡啼声中,微明的天上有人听见了。

  衣服做来了。爱老三晚上独自带九莉出去,坐黄包车。年底风大,车夫把油布篷拉上挡风。

  爱老三道:“冷不冷?”用斗篷把她也裹在里面。

  在黑暗中,爱老三非常香,非常脆弱。浓香中又夹杂着一丝陈鸦片烟微甜的哈气。

  进了一条长巷,下了黄包车,她们站在两扇红油大门前,门灯上有个红色的“王”字。灯光雪亮,西北风呜呜的,吹得地下一尘不染。爱老三揿了铃,扶起斗篷领子,黑丝绒绽出玫瑰紫丝绒里子,一朵花似的托住她小巧的头。她从黑水钻手袋里取出一大卷钞票来点数,有砖头大,只是杂乱无章。

  九莉想道:“有强盗来抢了!”不禁毛发皆竖。回过头去看看,黄包车已经不见了。刚才那车夫脚上穿得十分齐整,直贡呢鞋子,雪白的袜子,是专拉几个熟主顾的,这时候在她看来是救星,家将,但是一方面又有点觉得被他看见了也说不定也会抢。

  开了门爱老三还没点完,也许是故意摆阔。进去房子很大,新油漆的,但是并不精致。穿堂里人来人往,有个楼梯。厅上每张桌子上一盏大灯,桌子上的人脸都照成青白色。爱老三把斗篷一脱,她们这套母女装实在引人注目,一个神秘的少妇牵着个小胖女孩子,打扮得一模一样。她有个小姐妹走上来招呼,用异样的眼光看了九莉一眼,带着嫌恶的神气。

  爱老三忙道:“是我们二爷的孩子。”又张罗九莉,笑道:“你就在这儿坐着,啊,别到别处去,不然找不到你。”

  ※ ※ ※

  两人走开了,不久她那小姐妹送了一把糖菓来,又走了。

  九莉远远的看着这些人赌钱,看不出所以然来,也看不见爱老三。盆栽的棕榈树边,一对男女走过,像影星一样,女人的西式裙子很短,背后飘着三尺白丝围巾,男人头 发亮得像漆皮。听不见他们说话——是当时的默片。坐久了也跟“新房子”一样,一等等几个钟头,十分厌烦。爱老三来的时候她靠在那里睡着了。

  此后没再带她去,总是爱老三与乃德一同出去。

  “说输得厉害,”女佣们窃窃私议,都面有惧色。“过了年天天去。……俱乐部没赌得这么大。……说遇见了郎中。……这回还是在熟人家里。……跟刘四爷闹翻了。……”

  早就听见说“过了年请先生,”是一个威胁。过了年果然请了来了。

  “板子开张没有?”男女佣连厨子在内,不知道为什么,都快心的不时询问。

  板子搁在书桌上,白铜戒尺旁边,九莉正眼也不看它一眼,表示不屑理会。是当过书僮的邓爷把从前二爷书房里的配备都找了出来。板子的大小式样像个眼镜盒,不过扁些,旧得黑油油的,还有一处破裂过,缺一小块。露出长短不齐的木纤维,虽然已经又磨光了,还是使人担心有刺。

  开始讲“纲鉴”。

  “‘周召共和’就是像现在韩妈余妈管家,”九莉想。

  讲到伯夷叔齐饿死在首阳山上,她看见他们兄弟俩在苍黄的野草里采野菜吃,不吃周朝的粮食,人家山下的人照样过日子。她忽然哭了起来。老师没想到他讲得这么动人,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但是越哭越伤心,他不免疑心是借此罢课,正了正脸色,不理她,继续讲下去,一面圈点。九林低着头,抿着小薄嘴唇。她知道他在想:“又在卖弄!”师徒二人坐得近了些,被她吵得听不见。她这才渐渐住了声。

  乃德这一向闭门课子,抽查了两次,嫌他们背得不熟,叫他们读夜书,晚饭后在餐桌上对坐着,温习白天上的课,背熟了到对过房里背给他听。老师听见了没说什么,但是显然有点扫了他的面子。

  客室餐室对过的两问房,中间的拉门经常开着,两间并成一间,中间一个大穹门,光线又暗,又是蓝色的烟雾迷漫,像个洞窟。乃德与爱老三对躺在烟铺上,只点着茶几上一盏台灯。

  爱老三穿着铁线纱透红里子袄袴,喇叭袴脚,白丝袜脚跟上绣的一行黑蜘蛛爬上纤瘦的脚踝。她现在不理九莉了,九莉见了她也不招呼。乃德本来不要他们叫她什么。但是当着她背书非常不得劲。

  长子坐在小凳上烧烟,穿着件短袖白小褂,阔袖口翘得老高,时而低声微笑着说句话。榻上两人都不作声。

  乃德接过书去,坐起身来,穿着汗衫,眼泡微肿,脸上是他那种半醉的气烘烘的神气。九莉站在当地,摇摆着背诵起来,背了一半顿住了。

  “拿去再念去!”

  第二次背不出,他把书扔在地下。

  越是怕在爱老三面前出丑,越是背不出。第三次他跳起来拉紧她一只手,把她拖到书房里,拿板子打了十几下手心。她大哭起来。韩妈在穿堂里窥探,见乃德走了方才进来,忙把她拉上楼去。

  “吓咦!还要哭,”虎起脸来吆暍,一面替她揉手心。

  佣仆厨子不再笑问“板子开了张没有”了。

  每天晚上九林坐在她对面惨惨戚戚小声念书,她怕听那声音,他倒从来没出事。

  爱老三有个父亲跟着她,大个子,穿着灰布袍子,一张苍黄的大脸,也许只有五十来岁,鬼影似的在她房里掩出掩进。

  “怕二爷,”女佣们轻声说。

  “又说不是她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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