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爱玲 > 少帅 | 上页 下页


  谁都知道他不怕妻子。这样说吓不倒他。但是那夜迟些时候她没见到他和朱三小姐在一起,想必他并没有来。幽会地点就是他们俩谈话的院子,里头一屋子围在大红桌布前的猪肝色的脸,有些人面无笑容,站着狂吼,或劝酒或推辞,或邀人划拳,这种属于男性的仪式于她一向既怪诞,又完全无法理解,围成一圈的红母牛被领进了某种比孔子还要古老的祭典之中。那些外国人极力保持微笑,高高的白衣领托出灰暗的深棕色头部,像照片一样。难怪他与外国人为伍,不和她父亲那样的人应酬往来。

  她对自己的针锋相对久久不能释怀。在家里她向来很安静。“别生事”是洪姨娘的口头禅。她生母已故,由另一侧室带大。家里别的孩子都有人撑腰,惟独洪姨娘早已失宠。他也是幼年丧母,由五老姨太抚养成人。

  “他们家那些少爷,父亲一背转身就无法无天了。”洪姨娘说过。

  “不像咱们这儿呀。”女佣也附和。

  “他们是不好这些。”洪姨娘半眨了眨眼。

  她们闲话从前,彼此安抚着。四小姐发现是她父亲提携了老帅。他在东北总督任上特赦了那个匪首,并任命他为统领。革命那年,总督倾向于为满人保存满洲。但是革命党在军中安插了间谍。一次军务会议上,有个军官提议效法他省宣布“同情革命”,推举总督做都督。老帅不等轮到自己便起立发言:

  “我陈祖望不同情革命。”然后把枪掼在桌上。

  会商无果,总督召来陈祖望,说道:

  “革命党想必是决心起事了,不然也不会暴露身分。我预备随时以身殉国。”

  “大人不要忧虑。我陈祖望有的正是忠心。大人的安全由我来担保。”

  他调来自己的人马护卫周总督,又借他的号令部署军队。革命党人逃离了东北。然而周总督要把满洲移交肃亲王的计划被日本人挫败——可能老帅也暗中作梗。周终于放弃,在北京找了份差事。几个政府浮沉替换,他也退了休。如今人称“东北王”的老帅进兵关内。他一手造就的魔王尾随他跨入北京,虽然是一个心存感激的魔王。

  四小姐听见一个异母兄说“咱们每年给肃亲王三万块钱”,诧异到极点。他们就像是那种靠丰厚的抚恤金生活的人家,旧例的开销足以维持,但抗拒任何新的支出。那一回的风波闹得沸沸扬扬,就是因为洪姨娘在院内装了一部电话,方便自己安排外出的牌局,而不必用家里公用的那部。她用的是私蓄。反对的理由是这样靡费或会招来闲话,仿佛洪姨娘也会有个相好。四小姐无法想像她从前竟是堂子中人。关于她,只知道她进堂子以前家里姓洪。四小姐记忆所及,从来就没见过她父亲踏进她们的院子。洪姨娘老得快,得以保存颜面,戴金边眼镜,穿一件黑大褂,底下棉袴的皱褶在腰间坟起。

  “听说二小姐定了人家了。”一个老妈子悄声道。洪姨娘也嘁嘁促促回应:

  “哪一家呀?”

  “段家。”

  “哪一房呀?”

  “不知道。说是死了太太的。有肺病。”

  “这些都是天注定的。男人身体好,还不是说病就病了。”

  “也是啊。”

  “有孩子没有?”

  这些话四小姐听着愕然,但是从来没想到自己身上。她这个异母的姐姐早已成年了。盲婚如同博彩,获胜的机会尽管渺茫,究竟是每一个人都有希望,尤其在婚姻尚且遥远的时候。

  她在私塾里念了首诗:

  娉娉袅袅十三余,

  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

  卷上珠帘总不如。

  “是写给一个青楼女子的。”塾师说。

  从前扬州的一个妓女,压倒群芳的美人与她竟然同龄,简直不能想像。十三岁,照现代的算法不计生年那一岁的虚龄,其实只有十二。她觉得自己隔着一千年时间的深渊,遥望着彼端另一个十三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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