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虚阁网 > 张爱玲 > 少帅 | 上页 下页 |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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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内侧的绿草坡上,穿着他宽松的白色法兰绒袴子,令人一见难忘。据说他喜欢一切摩登现代的东西,在奉天学英文时一度与基督教青年会的人接近。他健谈而不甚善听,一旦感到对方在说教便一走了之。父亲矮小衰弱,杏核儿眼,胡髭下露出勉强的笑容。罗纳熟悉这种人。奥克拉荷马州当地有些大亨便出身牛仔,跟老帅一样。不,确切地说,他本是马医。满洲从前与老西部似乎很相像。马匹犁田,也用于远途骑行。他的父亲被一个赌徒杀死,为了报仇,他夜闯仇人家,误将一个女佣射死后,潜逃入伍。多年后他重返故地,很快被捕而越狱成功,给一个村庄做保险队谋生。保险队与土匪的界线并不分明,因此传说他做过胡匪,又称红胡子,也许得名于黑龙江上从事劫掠的白种人部落,但是更可能源自京剧中强盗的标准脸谱。他带着十余手下安顿下来,又派人叫来他的妻。他儿子——如今的少帅——生于一个村庄。曾经有个大帮派向他挑衅,他提议与首领决斗,那人刚一答应,老帅便拔出手枪将他击毙。就是那次的快枪替他打赢了平生第一个大仗,麾下又吸纳了百余人。 如今牛仔老了,抽鸦片,许多姨太太。他行事有他自己的一套。罗纳在这边永远不愁失业。教育部总长是前面几个政府沿用下来的旧人,老相识了,好两次要给他聘书。其实,只要是搭上了个中国官员的外国人,就能获得顾问的头衔,外加每月两百元的津贴,让他默不出声。自满清已是如此。当然像贵甫森——甘那样的顾问不会在乎那两百块钱。他新出了一本《孤独的反共者:他在远东的奋斗》,老帅付给他的润笔想必丰厚。这书由上海一家英国人的书店印行,与他别的著作不同。反共者是指老帅,他在中国独力抵挡共产主义的潮流。书中吁请西方列强不要干涉他从俄国人手里收回满洲的中东铁路。日本在东北的利益鲜有提及。是日本人委托他写的吗?总之以老帅的性格,不见得会那样相信文字的力量。罗纳脑子里打了个问号,留待日后解疑。 他看见少帅起身出了房间,顿觉一阵空虚。方才他侃侃而谈,是不是想叫少帅刮目相看?一来也是因为今晚的宴席处处使他想起复辟前夕那一次,同样的大圆桌,人语营营,蒂芙尼电灯下一片通明,房间是个红木笼子,雕花隔扇中开月洞门,低垂着杏黄丝绸的帷幔。已经是十来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还是最年青的中国通。偶尔他也纳罕自己为什么留下来。他在这里做的无非是报导乌烟瘴气的政局,在酒席上讲讲故事,写长信给远在奥克拉荷马州库恩溪的姊妹们大谈中国政治。他在这边永远不愁生计。中国人念旧,过来人受到尊敬。眼前的权力与财势总带着几分凶险,特别是现在。但是过去,即使只是十年前,也已经醇和得令人缅怀,对首任大总统就是这样。他是军阀始祖,一手造成了现状,不单如此,作为满族人的最后一个重臣,他是合乎法统的继位者。是他促成了清朝覆灭又何妨,那是时势使然,满清无可救药也是公认的。他死后,得意门生继承事业,轮番当上大总统、总理。他们构成了唯一的合法世系。段执政是他创办的军事学校的最后一个高材士官,如今却败于出身行伍甚或草莽的新军阀手上。但是所有这些新贵都会扶持某个追随首任大总统的人,以承国脉。老帅请了段氏出山做他政府的首脑,谁都觉得,这对于老段是凄惨的降格。 “嘿,老民党!”饭桌上有人喊过来,是首任大总统对他的称呼。其余他听不懂。 “他说老民党,你的特工同事怎样了?” “谁?” “国姨呀。” “国姨又是谁?” “广州那边不是称孙文为国父吗?这样,他夫人成了国母,夫人的姐妹就是国姨啰。” “哪一个姐妹?” “小妹妹,在这边使美人计的那个。我们少帅看来也有意思要借联姻做国舅喽。” “别这么大声。”有人提醒。 “走了。到北京饭店跳舞去了。” “说来这一场南北联盟快要入港了。”另一个说道。 “她将来的嫁妆可不止两艘军舰。” 海军部次长当初带了两艘军舰从广州叛逃过来,换得官职。 “老帅的意思如何?” “我们老帅最看重一个忠字。以他对亲家的感情,离婚绝对没戏。” “这话最好跟那位小姐讲讲。” 有人让海军部次长给罗纳翻译。 “从她还是小女孩那时起,我就很少见到她了。” “你是他们家的老朋友,有责任告诉他们当心小姐名节受损,叫孙博士身后蒙羞啊。” 少帅在院子里跟四小姐说话。 “谁找我?” “不知道。” “别跑。是谁叫你来的嘛?” “没有谁,我高兴来就来,高兴走就走。”“那你这么着急是要去哪儿?” “去看戏。” “哪一出?我跟你一块儿去。”“人家在等你呢。” “谁?” “问你自己。” “小鬼,既然你不说,我就不去了。” “不去就不去,谁稀罕?” “你不想让我去。” “不识好人心。下回看看谁还肯给你带话。”“带什么话?” 她捶他,两人在芭蕉树下扭打起来。 “回来回来,你这是去哪儿?” “去告诉大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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