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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在伦敦抓到了。也许是把她的几张存摺都提出来了露了形迹。”

  “还不是为了她的钱才娶她的。”珊瑚道。

  “他们两个在一块,让人忍不住想,男的这么漂亮,女的太平常。”

  “那女的丑。”

  “她是马来亚华侨,听说很有钱,就是拘泥又邋遢。”

  “是丑。”

  “男的在学生群里很出风头,真不知道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太傻了。我看他也不是蓄意的,要杀也不会急于这一时。一定是他们坐在湖边,新婚燕尔嚜,她跟他亲热,他实在受不了,装不下去了。嗳唷,”她羞笑道,“没有比你不喜欢的人跟你亲热更恶心的了!”

  “我真弄不懂,她怎么会以为他爱她?”

  “当然是昏了头了,一个女孩子,一个人在外国,突然间有个漂亮的同乡青年对她好。”

  “我真不懂人怎么能这样子愚弄自己。我要是她,就做不到。”

  “像那样的女孩一恋爱了,就一定是真的爱。我倒想起榆溪了。”露笑弯了腰,捧着单薄的胸口,她向琵琶说:“你父亲也有多情的时候,那时候最恶心。”

  琵琶爱听这件杀妻案,恋恋不忘的却是干枯的玫瑰花瓣。人生苦短,这粉碎了一切希望的噩耗打上门来了。无论将来有多少年,她总觉过一天少一天。有的只是这么多,只有出的没有进的。黄昏她到花园里,学那个唱《可怜的秋香》的女孩子,在草地上蹦跳舞蹈。触摸每一棵树丛,每一个棚架,每一段围篱,感觉夕照从一切东西上淡去。

  “一天又过去,坟墓也越近。”

  她唱道,可惜没能押韵。她迫切需要知道有没有投胎转世。她不问她母亲,知道她会怎么说,而她也会立刻就相信,就得放弃那些无穷无尽过下去的想法。问老妈子们也不中用。她们的宗教只是一种小小的安慰,自己也知道过时了,别人看不起。也不想跟谁分享,或说服自己不信。何干趁着跟佟干去买布,偷偷到庙里。两人都烧了一炷香,事后谈起来,还透着心虚的喜悦。

  “下次带我去好不好?”琵琶问她。

  “啊,你不能去,人太多了。”

  琵琶倒没放在心上太久。突然之间她的生活里太多的事情,丰富得一时间不能完全意会。她大字形坐在织锦小沙发上看书,双腿挂着一边椅背。钢琴上一瓶康乃馨正怒放,到处都是鲜花。露用东西两个世界的富丽来装潢房子。她拿嫁妆里的一套玻璃框卷轴做炉台屏风,绣的四季风景。从箱子里挖出布料来做椅套,余下的卖给古董商。沙发上永远堆了异国的东西,偶尔会引出“别碰”的喊声。古董商一次找一个上家里来,针织小帽,黑色长袍微带冰湿的气味,都长得一个模样,面无表情地检视皮袍等什物。琵琶挨近去看这列队的游行,绣花的小图穿插着抽象图案与昆虫,看得她头晕眼花,嗒然若失,只觉得从指缝中溜走,却不知溜走了什么。

  需要疾言厉色的时候总是珊瑚登场。

  “我们没有时间讨价还价。”古董商一挑剔,她便开口道,“只要开个价钱。价钱不对,我们就找别人来。我们没那个工夫整天争多论少,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忙。”

  古董商很是生气,也不知该不该听信她的话,指不定她这是以退为进。末了铁青着一张脸,他脱口道:“十六块。”

  “好,十六就十六。”

  他铁青着一张脸掏出一幅折起来的白布,打了个包袱,是个庞大的白球,顶上有摺子。

  “拿得动么?”露问道。

  “行。”

  两手环抱住白色巨岩,还得想办法看路,他忍不住露出讽刺的笑容。琵琶看着他两脚外八,开心地走了出去。总是又有东西来填补空出来的位置,而且新的东西似乎是更该买的。给她和陵的三轮的小脚踏车,给陵的一辆红色小汽车,真有驾驶盘,因为他长大了要当汽车夫。买的卖的,双向交通川流不息。有时露上街也带着琵琶。在百货公司某个柜台太久,连琵琶都觉得无聊。店伙很巴结,从柜台后不知哪里搬出椅子来。

  “请坐请坐。坐着看舒服。”

  露会拒绝,微有些不悦,像是嫌她看得太久了。可是琵琶坐了下来。玻璃下的东西晶晶亮亮的虽然迷人,看久了眼皮子也直往下掉,到最后露也得坐下来。

  从百货公司里出来,得穿越上海最宽敞最热闹的马路。

  “过马路要当心,别跑,跟着我走。”露说。

  她打量着来来往往的汽车电车卡车,黄包车和送货的脚踏车钻进钻出。忽然来了个空隙,正要走,又踌躇了一下,仿佛觉得有牵着她手的必要,几乎无声地啧了一声,抓住了琵琶的手,抓得太紧了点。倒像怕琵琶会挣脱。琵琶没想到她的手指这么瘦,像一把骨头夹在自己手上,心里也很乱。这是她母亲唯一牵她手的一次。感觉很异样,可也让她很欢喜。

  圣诞节露为孩子们弄了很大一棵树,树梢顶着天花板。

  “站开点,小心,可不能起火了。”她警告道,兴奋地笑。她和珊瑚挂起了漂亮的小饰品,老妈子们帮着把蜡烛从树顶点到树根。

  “真漂亮。”琵琶赞叹个不停。蜡烛的烛光向上,粉红的绿色的尖笋。蜡烛的气味与常青树的味道混和,像是魔法森林里的家。露和珊瑚要同罗家的几个年青人出去吃晚餐跳舞,罗侯爷的儿子和侄子。看着她们换装,变成圣诞装饰也是一种享受。露一身湖绿长袍,缀了水滴形珍珠的长披肩,绣着雨中的凤凰。珊瑚是及膝米色长毛绒大衣,喇叭裙厚厚滚了一圈米色貂毛。

  “当心蜡烛啊。”露临出门还不忘再嘱咐老妈子们一声。

  第二天下午孩子们的礼物在圣诞树下拆开。他们并不习惯得到礼物,每年也只有旧历年有红包,给亲戚磕头,亲些的得十块钱,疏些的得四块钱。老妈子们让他们把压岁钱搁在枕头底下睡一晚,然后就存进了银行账户,再也不看见了。这时他们坐在满地的盒子、包装纸、细刨花里,兴奋地知觉麻木了。打杂的又拿进了一个篮子来,是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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