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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也是因为新思想和女权的关系。”露道。

  “嗳,叫人拿主意结婚不结婚,有人就是不要。”雪渔太太道。

  “我从来也没说过不结婚。”珊瑚道。

  “那怎么每次有人提亲,十里外就炸了?”雪渔太太道。

  “我就是不喜欢做媒。”

  “大家都说珊瑚小姐是抱独身主义。”

  “这又是一个新词。”

  “听说抱独身主义就在小指头上戴戒子,是不是真的?”

  何干端了盘炸玉兰片进来,是她的拿手菜。

  “小琵琶,”雪渔太太一壁吃一壁说道,“她像谁?像不像姑姑?”

  “可别像了我。”珊瑚道。

  “她不像她母亲,也不像她父亲。”

  琵琶小时候面团团的,现在脸瘦了,长溜海也剪短了,把眼里那种凝视的精光也剪了。现在她永远是笑,总告诉她别太爱笑,怕笑大了嘴。

  “琵琶不漂亮。”露道,“她就有一样还好。”

  “嗯,哪样好?”雪渔太太身子往前倾,很服从地说。

  琵琶也想知道。是她的眼睛?小说里,女主角只有一样美的时候,永远是眼睛。她倒不注意她的眼睛是不是深邃幽黑,勾魂摄魄,调皮而又哀愁,海一样变化万端,倒许她母亲发现了。

  “猜猜。”露道,“你自己看看。她有一样好。”

  “你就说吧。”雪渔太太咕噜着。

  “你猜。”

  “耳朵好?”

  耳朵!谁要耳朵!她确实不像陵有对招风耳,又怎么样?陵有时睡觉一只耳朵还向前摺,还是一样好看。

  “那就不知道了,你就说是什么吧。”雪渔太太恳求道。

  “她的头。”露道,手挥动,像揭开面纱。

  “她的头好?”

  “她的头圆。”

  雪渔太太摸了摸她的头顶。“嗳,圆。”仿佛有点失望,“头要圆才好?”

  “头还有不圆的?”珊瑚道。

  “当然有。”露圣明地说道。

  琵琶与陵每个星期上两堂英语课。露把自己的字典给了他们。翻页看见一瓣压平的玫瑰,褐色的,薄得像纸。

  “在英国一个湖边捡的。好漂亮的深红色玫瑰,那天我记得好清楚。看,人也一样,今天美丽,明天就老了。人生就像这样。”

  琵琶看着脉络分明的褐色花瓣。眼泪滚了下来。

  “看,姐姐哭了。”露向陵说,“不是为了吃不到糖而哭的。这种事才值得哭。现在的人不了,不像从前,诗里头一点点小东西都伤感,季节变换,月光,大雁飞过,伤春悲秋,现在不兴了。新的一代要勇敢,眼泪代表的是软弱,所以不要哭。女人太容易哭,才会说女人软弱。”

  琵琶得了夸奖,一高兴,眼泪也干了。很希望能再多哭一会儿。虽然哭的理由过时了。

  “记得这片玫瑰吧,珊瑚?我在格拉斯密尔湖捡的。”

  “嗳,真是个漂亮的地方。只是每次想起来就想起谋杀案。”

  “什么谋杀案?”琵琶开心地问道。

  “问你母亲,她喜欢说故事。”

  “那件案子真是奇怪,最奇怪的是偏让我们碰上了。我们到湖泊区去度假,再没想到那么安静偏僻的地方会遇见中国人。这两个人都是中国的留学生,才新婚,来度蜜月。我们住同一间旅馆,可是我们不愿去打扰他们,他们也不想交朋友,见了面也只点个头。有一天他一个人回旅馆来,早上他们出去散步。旅馆的人问他太太呢,他说回伦敦了。他们不信。”

  “嗳,他们以为小两口是吵架了。”珊瑚道。

  “不是,老板说他一开始就不信。这些人以为华人都是傅满洲。”

  “那里的人对中国什么都不知道。”珊瑚道,“会问‘中国有鸡蛋没有?’头一次见了中国人,偏偏又是个杀妻的,末了上了绞架。真是气死人。”

  “他们几天以后才找到她,坐在湖边,两只脚浸在湖里。赤着脚,一只丝袜勒在颈子上,勒死的。”

  “最恐怖的地方是伞。”珊瑚道。

  “嗳,她还打着伞,可能是靠着树什么的,背影看上去就只是一个女人打着伞坐在湖边。”

  “抓到他了吗?”琵琶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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