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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楼拾记


  旧历的新年,或者说春节,总算平平安安地过去了。由于前不久看来势将燃烧到这里的战火有短暂的平息,这城市又恢复了平静,至少是表面的平静。在当局的命令下,店铺又先先后后地打开了大门,霓虹灯又在暗空中闪亮,到处又在播送着“可爱的香格里拉,美丽的香格里拉”或是“何日君再来”之类的歌曲。

  春节前曾经枪毙过三个人:两个“抢米犯”和一个“乱匪”,看来果然起到“治安”的作用了。自然有一些人是已经离开了这个城市,他们坐着飞机、火车或是轮船,带着他们的大箱小包,金条银元,甚至抽水马桶,在这一片沸腾的国土上去寻求他们的乐园。那里面有肥头大耳的富翁、知名的绅士、淑女,还夹杂着被自己的影子吓昏了的小市民。真的,乐园在哪里呢,让我们祈祷吧:“上帝保佑吾人!”

  我在异常冷淡中度过了春节。只是关在小房里读自己的书,做自己的事。但当邻居的一位大嫂告知我今天的米价时,我还是忍不住抽了一口冷气。

  今天上午,张先生来了,这是某局的一位科长,平时是很有办法的,这回想走却没有可能走。在照例的“恭喜,恭喜”之后,他问:“有什么消息吧?”我摇了摇头。“谣言多得很啦!”我还是摇了摇头。“听说有一个从天津逃到这里的人说,像我们这样的人非走不可哇!”他将头逼近我,用紧张的口气告诉我一些辗转听来的流言。

  我没有回答他的任何问题,我不能回答他的任何问题。我知道,在这个大城市里是有一些刚刚出笼的谎言在散发着热气。张先生向我表示了他的苦恼:机关不发应变费,高级官员的家眷都已到广州去了,“到紧急时,他们有小包车坐,有飞机坐,我们怎么办呢?叫我们留在这里送死哇!”

  大概终于感觉到了我的冷淡,他叹了几口气,站起来告辞了。

  下午,因为一点事上了一趟街,看来依然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电影院门前半裸体美女的广告画下,依然围着一群闲人。街头巷尾的黑市买卖兴旺得很。但是,总还是可以感觉到一种骚动、惊惶的气氛,从人们的面容上,从那些装满行李在大街上急驰的卡车上,从“你打算怎么样”的见面寒暄中,也从到处可见的官方的紧急告示中……在民生路附近,看到一个军官在痛打一个人力车夫,人们即刻围起了一个小圈圈,观看这一场平凡的“街头剧”。“他妈的,你敲老子的竹杠,你竟敢敲老子的竹杠!”每吼一声,皮带就猛烈地在车夫身上响一下。军人是暴怒的跳动,挥舞着手臂和皮带。

  而车夫却显得奇怪地镇定,不说话,也不躲避皮带,静静地站在那里,只是眼中闪射着异样的光芒。周围的人们也默默地站在那里。军官突然停住了,在沉重的寂静的气氛中环顾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怎样收场。他又低声地骂了两句,束好了皮带,穿过人群走了。人群为他让开一条路。所有的眼光都盯在他的穿绿军服的背影上。车夫用手揩了揩脸上的汗和血,低声地喷出了一句“老子记得的……”

  是谁说过:沉默也是一种力量,是向对手猛扑过去之前的那种凝视。在这个动乱的年代,在我们的眼前,是常常可以感受到这种沉默的。人们艰难地生活、挣扎、受苦、流血……每一个人都是见证人。是的,我们记得的……夜间,才只九点多钟,这个城市已经非常寂静。偶而有几下稀落的鞭炮声。黑暗和烟雾笼罩着这个寂静的大城。我和家人对坐着,感染到这种寂静,没有说一句话。

  我不知道那些出外寻找乐土的人,此刻在拥挤的车上或船上,有着怎样的心情;我也不知道那些留守在这个城市的一百万市民有着怎样的心情。古老的中国已经残破,到处是火光和歌声,无数的人们倒下,无数的人们在沉落,渴望安全的——坟墓,也有无数的人们站起来……时间在前进,让我们加鞭,中国,你破旧的马车是在废墟间飞驰!

  1949年2月15日匆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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