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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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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阳在街上散步。晚饭后,宿舍的电灯突然灭了,既不能够做事,就只好到街上来走走了。更好的当然是找一个小小的咖啡馆坐一坐,在音乐、一杯浓烈的刺激物、和闲谈中消磨一个晚上。那其实也不需要多少花费的,节省一点,两千元也就够了。但是阳的身上只有一千块钱,而我的身上一个钱也没有。 也好,就到街上去散散步吧。 冬天,一到夜间,这里是很冷的,尤其是在我们刚从南方来的人的感觉上。开初,我简直有一点抖瑟。看一看阳,她的姿态也正说明了她的寒冷。我真想向她说,那么,我们回去吧。宿舍里虽然杂乱,我们还各自有一个温暖的小床的。但我没有说。走了一段路后,就冷得好一点了。可怕的只是拐角处,那里总有一阵巨大而猛烈的北风在守候着我们。 我们选择了最长而又最热闹的太平路。在人多的地方我们身上似乎也暖和一点。而且那里有几家书店。我们就站在书架旁边翻了好一会书。这是很好的:我们常常这样不必花一个钱就浏览了新出的书籍和杂志。自然,看得很马虎。有一些书籍和杂志应该买下仔细看看才对。在那里盘桓得太久了之后,遇到店员过份关切的眼光时,也不能不有一点难为情。我们就走出来了。 看看一家店铺挂着的钟,短针刚过七点。在冬天,这是夜市最高潮的时候了。我们在喧闹的播音机的嘶哑声和匆忙的行人中慢慢地走着,偶尔也在霓虹灯装饰着的商店的玻橱前站一下。那些玻橱内陈列的物品五颜六色,那么有诱惑性。如果是食品店吧,你就会觉得那些蛋糕、巧克力非吃一点不可。而百货公司玻橱内所陈列的东西,几乎全是我们所需要的。那些物品与我们的距离是这样小,好像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取到了。有一次我真的就伸出了手去,碰着的不是物品而是冰凉的坚硬的玻璃。 在一家时装公司的玻橱内,一个木制的女人(我不知道人们叫它什么)披着的一件皮大衣,式样和质地都很好。阳对那端详了好一会,然后,她说:“这件大衣还不错。”是的,我也觉得很不错。我问她:“你想要么?”她身上穿的大衣实在是太旧而且也太薄了,早就应该换一件。她看了我一眼,摇摇头说:“我不想要。”她是对的,她说不想要是对的。因为,在一件价值几十万元的大衣面前,“想要”和“不想要”,对我们只是一个意义。我说:“这样的大衣是专门给没有灵魂的女人穿的。”话一出口,我就感到了阿Q气。 我们向回学校的路上走去。现在,我是在盘算着怎样来用掉阳身上的最后一千块钱了。我常以为如其身上只有着少数的一点钱,就不如完全没有。我决定到学校附近的小食摊上去一个人吃一碗汤团。我向阳说出了我的意见。她说:“还是留着这点钱发几封信吧。”我说:“吃掉好了。”她就不作声了。她的沉默表示的往往是反对而不是赞成。我觉得有一点不高兴。 我们已经走进了一条僻静的暗黑的巷子。穿过这里,再拐一个弯,就可以望到我们学校的大门了,而那旁边就是食摊。在被拒绝以后,我特别感觉到在寒冷的冬夜临睡之前,吃一碗热烫的汤团是多么幸福。我的不快逐渐加深。在猛烈的北风中,困难地点燃了一支烟。 一堆围在巷心的人妨碍了我们。我们挤穿过去时,我借路灯的微光看到一个老人卧倒在地上,正在呻吟。他显然是被饥饿和寒冷压倒的。人们似乎正在商量救济的办法。有几个人在老人身边丢下了一点钱。我们已经走过去了。我突然站住,向阳说:“把那一千块钱给那个老人吧。”她望着我,没有做声。我又说:“给那个老人吧。”她将手从破旧的大衣的口袋中抽出来,伸向我。我接过了那一张折叠着的钞票,那上面还留着她的体温。当我将钱丢给老人的时候,不知怎么的,有了要流泪的感情。 我和阳默默地走着。我狂热地抽烟,以致呛咳。走过亮着昏黄的灯光的食摊时,我俩相互看了一眼。 宿舍里还是暗黑的。这个冬夜是多么荒凉,多么寒冷…… 1946年12月7日南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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