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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居


  ——小记之一

  如一只小帆船,搁浅在沙滩上,我在那所空落的房子里住了半月,现在又移居到山中朋友家来了。

  孤零的一排平房坐落在山腰。屋前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园子,零乱的栽种着一些我喊不出名字的花木;野草丛生,衬得非常荒凉。其实,这就是一个荒凉的地方。前前后后都是山,虽然下山再走不多路就是大街,但这里毫无市声的喧嚣。日夜只听见树木为风所欺凌而发出的哀鸣。想起两句诗:“夜坐听风,昼眠听雨”,就常悠然地笑了。

  朋友是一个不多见的沉默人。如我一样恰恰只有一个年轻人的年纪,却为一些不当烦恼的事烦恼着,常常有一支烟吊在嘴上。看他在暮色里,一人独坐在园中,青烟从口中缓缓吐出,迷惘地看着远山,若有所思。他的苦痛我了解,按说是应该劝一劝他的,但这两天,自己也因一点小事感到郁郁,有时且不免要从他手中将烟卷接过来。所以开口不得。

  来到山中不满十日,已像挨了好久的岁月。才一到这里,风雨也就跟着到了这里。白日,坐在窗前,看苍白的天空,细细的雨丝。夜来,山居习惯早睡,朋友和朋友的家人都安寐了。我独自坐在山屋里,将正在看的书合拢,将烛光吹灭,夜色就漫进了屋子。站在窗前看看,四面黝黑,不见一星灯火,如站在稀有人迹的荒野中。曾听友人说,月圆的夜间,还听得见狼嚎与猫头鹰的悲啼,那境界想起来很神往。此刻却有松涛声与风声令人觉得凄凉。

  这样的白日与黑夜,冥坐室中,很易有所思念。离开原来住处的前两天的黄昏,和一个天真的小女孩在田埂散步。绕了一个不小的圈子,又望得见她的家屋的时候,她说她该回去,握着我的手说:“再会。”走了几步,却又回头问我此后将到哪里去。我笑着讲:“不知道,大概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吧!”她睁大了眼睛,似乎奇怪我的“不知道”。接着她指着远远的山峦和白云:“比那还远么?”

  现在想来,似乎有点悲哀,正如和她散步一样,我还在这连接着的山中绕圈子。“远方!”好响亮的名字。但也如同她所指点的白云一样,给我多少异样的想往呵。我只能遥遥的看一看,低头瞧瞧自己踏破皮鞋的双脚,因而羡慕在天空任意飞翔的巨鹰的双翼。

  我想到许多世事实在太难说,譬如住在山间友人家,饱食终日,应该算是属于所谓“享清福”的了,我却常常有着一些难言的感情。

  原因呢?

  莫非我是想起黄昏时陪我散步的小女孩?也许是的。孩子们的天真与纯洁,明明使我看到了未来的日子。

  莫非我是厌恶自己在这样的夜间,写着这样的文字?也许是的。我不说文字无能,它能够做到刀枪所不能做的事。但我还有应该做的事,我怎能久居此地。

  还是推开窗子看一看吧!怎样的一天星斗!但愿明日好晴,我真该去了,肩我的行李,告别好心的朋友,走我的路……

  1941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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