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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歌(3)


  “我……我也做飞机师。”小白说,从胡妈的怀中挣扎着向下跳。

  “好!”章明清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飞,飞吧!”

  院内,吵闹声更高。章明清愤怒地关上了门。

  在门外的喧闹中,小明张开双手,旋转着身子,唱了起来:

  飞呀,飞呀,飞得高,飞得低

  小白也模仿着哥哥,旋转着身子,随着哥哥唱:

  飞到天边外
  飞到白云里

  四

  院落里的喧嚣已经沉落下去了。屋里,孩子们都睡去。章明清因为心情的烦乱,还不想休息,坐在桌前,为弟弟写着回信。他写:“嫂嫂的身体一直就单薄,这些年的穷困和辛苦的生活更严重地折磨了她的健康。一年多前,她就有着肺病的征兆,因为经济据拮,我没有让她好好调治。在一个月前,她的病情转重,开初是发热,热度并不太高,却一直不退去。她自己以为没有关系,还是操劳着。但在第十天上当她洗着衣服的时候,吐了两口血,终于不能不躺倒了。

  去照了一次X光,报告和医生的诊断一样:右肺上端有小洞,隔膜上牵,左肺则没有异状。医生的嘱咐是必需易地疗养,最好能去山上或海边,注意营养,多多休息。但是我们连衣食都顾不周全,这些条件哪能做到?嫂嫂是一个单纯良善的人,我不能为她安排一个较好的生活,现在又只能眼望着她受苦,眼望着死正向她迫近……”

  写到这里,章明清为了平静一下自己的激动,放下了笔。

  他回头向床上看了一眼,点燃了一支烟,站起来,走向窗口。一股微微的凉气流进来。天空深黑,城市失去了明亮和喧哗,现在是站在深邃的寂静、暗黑和凄凉的微光中。在这样的夜间,醒着的人们,不能不沉默而严肃地思索着什么。章明清久久地站在窗前,他回想了婚后的生活,目前的处境。他不知道眼前的生活将引他走向怎样荒凉的,骇人的旷野。“如果妻子真的死去了呢?”他想。他赶紧摇头,要摆脱这个可怕的预想。但他不能摆脱。他似乎看见自己站在一个黑色的棺材前面,孩子们在嚎哭……“啊!”他喘息。折转身来,在屋里大步地徘徊。后来,他又突然在桌上坐下,继续写信:

  “将来的一切情形,我不敢想象。我坦率承认,我是懦弱的。我只能听从命运的摆布,走向灭亡。我憎恶这个世界,憎恶我自己。我知道,人们将有一个美好的将来,但那只是你的,和我的孩子们的……

  写到这里,他听见他的妻子叫他。“明清,你怎么还不睡?”

  病人醒来,问。“我就睡”。章明清走向床边,说:“你要什么不要?”“不,不要,”病人摇头。“你在床边坐一下吧,明清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我梦见……”

  “你不要胡想吧,”章明清因妻子的话而战栗了一下,因为他记起了自己刚才的可怕的预想。他打断了她的话。“你好好睡。”他说。

  “我梦见我回到了家乡,我看到了我小时候常在那下面玩的那棵大树……”病人微笑着用梦似的声音说,接着呛咳。

  “喂,那棵大树……”章明清重复着,一面用手在妻子的头上试探,那火似的灼热使他的心上流过一股寒凉。他迅速地收回了手。

  “明清,你说,要是时局太平……我们能回乡去,……多好啊,”病人断续地说。“啊,怎样好像……有风?”病人问,咳嗽。

  抬头看见了没有关上的窗,用手指了指,章明清赶忙过去关上了。

  “明清,你去看看,”章明清关窗的时候,病人说:“小明小白的被窝盖好了没有?别让他们着凉。”

  章明清走到靠右的小床边。两个小孩子熟睡着,有着轻微、均匀的呼吸。章明清凝视了一下两张可爱的小脸,吐出幸福的叹息,为他们整理了一下被。

  “盖好了吧?”病人关切地问。

  “盖好了。”章明清走回大床边说。

  “明清!”病人用颤抖的轻声喊,握住章明清的手。

  “什么?”

  “明清,有时候,我想……我要是死了……呵,孩子们可怎么办呢?”病人说着侧过脸去,为了遮饰自己的泪。

  “不,不许你这么说,瑞秋,”章明清说,浑身战栗,“不会的,你别这么胡思乱想。”他的声音颤抖。

  “我……拖累了你,……明清。”病人握紧了丈夫的手。“真的,我……拖累了你!”病人说,更厉害地呛咳着。

  “瑞秋,你怎么这样说,是……”章明清焦急地说;因为妻子的眼光而吞下了下面的话,那是:“是我对不住你呀”。

  俩人都沉默了。房间里有着空虚的、凄凉的静寂。有风从屋顶上吹过。

  “最近……我真是想家啊!”好久后,病人悠悠地说,梦似的眼光凝望帐顶。“我们离开家有九……呵,有整整十年了,”

  她说,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叹息。“弟弟的信上怎么说?”她突然记起来了,问。

  “说家乡的情形很好。”

  “还在打仗吗?”

  “家乡附近没有,一百多里外在打。”

  “打仗,打仗情形怎么会好呵……”病人有点喘息。“呵,明清,你睡……睡去吧,……明天,你还要办公,……不早了,我不跟你谈了,……”病人的喘息加重,声音也有一点异样。

  “怎么,你又难过了吗?”章明清紧张地问。

  “还,还好,……你先……给我……一杯水,嘴里有点……”病人用手按住胸前,痛苦地翻侧。

  “好!”章明清急忙起身倒水。

  “呵!……”病人沉重地喘息着,喝了一口水,刚咽下去,就吐了出来,夹着一口血。

  “怎么啦?”章明清用喉音慌张地叫。

  “不……不要……紧,”病人用手抓着胸部,断续地说,在最后一句上,又吐了一口血。血水泼散在地上,现深黑色。“不要吐呀,你自己制止一点呀!”章明清焦急地喊。“止不住呀!”

  病人清楚地说。又吐了一口,接着倒回床上,用手上下地抚着胸部,“这回……好……好点了……”病人喘息着说。两条血痕沿着嘴角流下。

  “呵,这回好点了,”丈夫下意识地重复着,低头看着地上的血。

  窗外有风流动的声音。在风声的间歇中,病人的喘息显得更沉重。章明清听得见自己的心急速地跳动的声音。他突然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明清!”妻子喘息着喊。

  章明清回头说:“我就来!”他走向门外,在下房里摇醒了胡妈,立刻回到房内,仍旧坐到床边。

  “不要紧……你别怕……明清,”病人被丈夫焦急悲哀的脸所惊吓,用急促的声音安慰丈夫。

  “你休息,你好好休息,”章明清只是用嘴唇动着,不明白自己说什么。

  门开,披着衣服的胡妈慌张地进来,碎步走到床前。“太太,太太,”她低声喊。章明清对她摇手。“太太……”胡妈喊,看到了病人嘴角的血痕,有了眼泪,慌张地走向屋角,拿了一条手巾来,为病人揩嘴。

  病人闭上了眼,喘息渐低。“不要怕……明清……不要紧,明清。”她握住了为她揩嘴角的手,以为是丈夫的,眼泪往下滴。

  “瑞秋!”丈夫轻声地喊。

  “明清……”病人握紧捏着胡妈的手。“呵,怎么……风……”病人睁眼。胡妈收回手,去关上门。

  “明清,……看着孩子……别让他们着凉……”病人喘息又加重,呼吸急迫,话没有说完就昏迷过去。

  “不要紧,不要紧,”胡妈低声安慰主人,一面用手揩泪。

  “白天也是这样……睡会就好……先生,你睡吧……唉,”她长长地叹气,喃喃地说:“我那个伢……”

  章明清坐在床边,久久地凝视妻子苍白的脸,肉体地感到痛苦,好久后,他站起来,放下帐幔。“完了,”他想,“死了,完了。”

  他在藤椅上坐下。他麻木地看着胡妈,当胡妈向他说话时,他点头。

  “明天必需进院……或者请医生来……要一笔钱,”他毫不动情地想:“天一亮,我就出去借。”

  “胡妈,”他用枯燥的低声说:“你不要回房,就在这里睡一下,等会怕太太又要照料。”他说完,自己在藤椅上坐下,渐渐睡去,几次从恐怖的梦中惊醒。看看房内没有动静,就又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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