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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3)


  信收到,它扰乱了我病中的平静……你说你不是在一个四月重复另一个四月的信,但是你不觉得这是非常的相象?……你说你希望我与赵志诚都能得到幸福,也许你真的是这样希望,也许不是。你真的以为这是可能的么?为什么你不想想我的心呢?

  ……前两天,我收到了赵志诚的信。他为我寄了一本纪实的《窄门》来。我曾经请你为我寄过一本《窄门》,这就够了,真的,我要两本同样的书做什么呢?……

  你对朋友的义气我喜欢,你的骄傲我理解,但你很不了解我,很不。我并不因为这样有一点不喜欢你……

  我爱你,这是我第一次向你这样说,虽然我不说你也知道。为你,只为你,我愿将我的生命为你铺路,只要你幸福,你平安……我将孤独地走我的路,伴着我的将不是你所说的骄傲……夜凉如水,气氛甜如蜜,刚才我在月光下哭泣如孩子……你的佳

  我读完信流泪了,又反复将信看了好几遍。当夜就回了她一封信,我没有多写,只是说出了我的激动和感激的心情,要她一放暑假就到北塬来。

  她迟迟地给了我一封只有一句话的信:

  你想,她能活在一个人的心上吗在下面应该是署名的地方,贴着一张小小的照片:短短的头发,瘦瘦的脸上一对文静的眼睛。

  如果她真的答应赶到北塬来,我不知道那后来的情况会是怎样,现在,我已冷静下来,在严肃的心情中考虑着我们的关系,感激是不能代替爱情的。她是我最亲密的友人,是的,是最亲密的,然而只是友人。

  我们最好还是保持以前的心情那样通信,但不可能了,感情的倾吐像火焰,它没有点燃什么,使我们的关系升华一步,反而在火焰冷却的地方留下了一个伤口,我们都不愿去触动它,我们的通信中断了,而且我们几经曲折的四年多的友谊似乎也就这样突然结束了。——我说“似乎”因为我们终于见过一次面。

  那是在两年半以后,抗战已经胜利,我已随学校复员回南京。1947年的早春,意外的,我接到了她一封信,问我还记得她不,告诉我她已转学到北京燕京大学,家在南京,她回家度寒假,从一个与我同学的她的表妹那里,知道我的一些情况,而且祝贺我已有一个很好的女朋友。想和我见一面,如果我愿意的话——事实上,我是常常怀念她的,她的信为我带来了喜悦和温暖。我立即回了一封信去,要她约定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她来信告诉我,将在一个下午两点钟,在我们学校第×栋楼的石柱旁边等我。如果我看到一个穿着灰色海勃风大衣的女子,那就是她。

  有了一点波折。我将我要和汝佳见面的事告诉了我的女朋友(我过去向她谈过我和汝佳交往的情况)。她的态度很不自然。她不反对我的会见(当然,你们是老朋友了),不过……

  “好,随你吧。”她转身走开了。

  我不满意她的狭隘,但也不愿引起一场争吵,也不希望在我们的关系上留下一条裂痕。但要我不和汝佳见面,无论在感情上或在道义上,都是不能办到的,于是我想出了一个折衷的办法,让诗人公羊和我一道去见汝佳。在震环大学时,公羊曾经认识了她。现在他也正在南京。——到后来我才知道,我的这种想法是多么愚蠢,而且是多么残酷,对汝佳,也对我自己。

  到约定的时间,我向约定的地点走去,我的心在跳动。我看见一个穿灰色大衣的少女倚靠在石柱上。呵,那是她。为了使自己的情绪镇定下来,我放慢了脚步。她看到了我,迎着我走来。我们握手,互相微笑地看着。好一会后,我才说出了第一句话:

  “来了好久么?”

  “刚到。”

  我们并肩慢慢走着,又沉默了,后来我告诉她,我们到校门边的一个小咖啡馆去坐坐。她说:“好。”我告诉她公羊在那儿等我们。她侧过脸来看我,似乎没有听清我的话,她说:“呵,公羊来了么?”她的脸色失去了那种柔和,低下头去,于是我知道了我的做法是不对的。由于有第三者在座,在咖啡馆里,我们的谈话是那样生涩,有多少应该问的事没有问,有多少想说的话没有说,只是为了使气氛不致那样冷淡,我们才勉强找出几个话题,公羊在他的座位上常常扭动着,有时插几句话,大多的时间是看着窗外。坐了不到一个小时,她说她该回去了。

  她家住在夫子庙那边。那时南京还有马车。我和公羊送她到马车站去,她坐上了马车,马车走动了。我看到了她的苍白的脸和满含着泪珠望着我的眼睛。她低声地说:“再见!”而我看到她的眼睛说:“别了!”

  我看着载着她的马车在各种车辆的洪流中消失了。大街上人群拥挤。我却感到了极大的荒凉,而且心烦意乱,简直想哭出来。公羊显然是察觉了我的心情,在返回学校的路上,他一直沉默着,最后才轻轻地说了一句:“我不该来的。”

  这么多年来我们的第一次、而且也可能是最后一次的会见,是这样的尴尬,这样的冷漠,即使我拒绝和她会见也不会比这样的会见更伤害她了。对我自己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伤害呢?!我不能原谅我自己,我迫望进行一点补救。第二天,我没有告诉我的女朋友,没有上课,到她家去找她。在高大的黑漆的门前,我心情激动地站了一会,然后才去叩响门环。一个女佣模样的人开了门,告诉我她刚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她没有招呼我进去,我只好站在门边匆匆写了一张纸条。后来又在那条巷子的附近徘徊了一阵,就怅惘地回校了。

  第三天,她到学校的宿舍来找我,我偏偏又不在,她也留下了一张纸条——命运有时就是这样捉弄人的!

  但命运却又偏偏安排我们在另一种情景下相见。那以后不久的一个阳光温和的下午,我和一群同学在玄武湖的草坪上玩。突然看见她和一个女伴走来。我的呼吸有点急促。我低声地告诉在我身边的女朋友:“那个穿灰大衣的是汝佳。”接着没有让她有犹豫的余地,就拉着她迎着走过去了。当汝佳看到我时,她怔了一下。我将我的女朋友介绍给她认识,她俩带着多少有点异样的微笑寒暄了几句,然后默默地站了一会,她点点头走了。我看着她沿着湖边慢慢走去,就这样永远地走出了我的生活以外……

  但她并没有从我的记忆中消失。将近三十年过去了。“你想,她能活在一个人的心上么?”是的,她还活在我的心上。她给我的那些信我一直珍藏着,后来才在一种不可挽回的情况下失去了。当我回顾早己消逝的欢乐的青春,回顾那些美好的时日时,我就要在感激和怀念的心情中想起她……

  屠格涅夫的小说《春潮》和根据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改编的电影《白夜》(我没有看过原小说),开始都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回顾他的青春时期的爱情,有着眷念,也有着伤感、悔恨。我还远不能说是已到了生命的暮年吧,但也早已是满头白发了。我和汝佳的关系也没有发展到爱情,但当我回顾这一段交往时,除了眷念的心情之外,我也有着许多感慨。

  我并不遗憾于我们的关系没有升华一步,恰恰相反,我认为,像如今这样是最好的:正因为不是圆满的所以是美丽的。她爱过的我也许不过是她心中的一个幻影,令她陶醉的也许只不过是一种情调。她再逼近一步审视我,她将发现原来不过是一个平凡的、而且充满了缺点的人,日常的生活也将使一切失去光泽。

  尤其是当她后来知道了我的遭遇,她当会为自己的命运庆幸吧。而我知道她后来的生活是幸福的。那么,留下一个美丽的记忆,对于我,如果她也还有记忆的话,那么,也对于她,不是都要好得多么?

  在有一次失眠的夜间,我回顾生活中的坎坷,回顾幻想的破灭。我无所责备和怨尤。但是,我因而珍惜过去生活中的一次偶然的邂逅,珍惜一点偶尔的柔情……我因而珍惜和汝佳的这一段交往,那里面是辉照着欢乐的青春和跳动着一颗少女的柔和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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