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的革命修养问题|林育南

青年的革命修养问题

　　（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日、九月二十七日）

　　我偶读我们的朋友刘敦君的遗书，很感触到我们的修养问题。以前冬烘学究们所讲的“循规蹈矩”的修养，到现在在我们看来自然是无一顾之价值；然而现在有不少的有志的青年，他们在革命的理论上既不甚明了，而在行动上则尤有许多的欠缺。我因此感到“革命的修养”之必要，故就我个人的意见，发表这篇短文，希望引起青年的朋友们热烈的讨论！

　　革命者的精神就是：“认清楚路径，猛勇前进”而已。但这是一个简单的原则，在实际的行动上，必然要有许多的条件。所谓认清楚路径者，必是要头脑清爽，明瞭现代社会国家的政治经济状况，一般民众的生活情形与需要，国乱民困的病根之所在，于是我们才能认清楚了革命的必要而可能的路径。所谓猛勇前进者，必是要把革命认为自己终身唯一的事业，把民众感受的困苦，当做自己切身所感受的困苦；把民众的需要，当做自己切身的需要；于是我们才得牺牲个人，不顾一切的去奋斗，虽经过许多的打击，失败，内忧外患，流离困苦，然而毫不灰心失望，真要是“一息尚存，此志不懈！”

　　这是大概就革命者必要的条件而言，但是我们要这些条件的完备和革命的成功，在革命精神的修养上，必要痛加深刻的工夫。兹略述于下：

　　（一）革命感情的修养　我以为革命感情的修养是第一步工夫。以往一切革命事业的成功，都很依赖革命指导者及革命群众的热烈感情的伟大动力。对于旧社会的制度，文化及统治阶级的仇恨和深恶痛绝，因民众疾苦而激起之怨愤不平；对于新社会制度渴慕向往之迫切——把这种种的感情汇合而成极浓厚极热烈的革命感情。革命感情的表现就是反抗，最可宝贵的就是这种反抗的精神。

　　怎样使革命的感情浓厚，反抗的精神强烈？我以为第一切要的就是“生活之民众化！”。革命是被压迫的民众之反叛。我们的生活不与民众接触不明瞭民众生活之实际情形，不能感受民众所感受的痛苦，不知道民众所受的压迫，如何能发生愤怨不平的感情？不深入社会，观察旧社会之黑暗腐败，旧经济制度之剥削劳工，政治之压迫平民，礼教之杀人和统治阶级之种种罪恶，如何会对旧社会制度文化及统治阶级发生仇恨和深恶痛绝的感情？如此，如何发出民众的呼喊，表现反抗的精神？其次就是从理论的研究上，从历史的事实上，对于未来的新社会发生渴慕向往之深厚情感，因追求之热烈，遂不顾一切以赴之。此外，研究革命的历史，多读革命家的传记，都是以使人发生或加强革命的情绪。

　　冷酷缺乏同情的人不曾能革命，那一个革命家不是有热烈的革命感情？现在一般养尊处优的青年，每日在讲堂上或自修室的乐椅上研究资产阶级的甚至封建社会的装饰品——他们的所谓“学术”，再或和他们的爱人一天到晚颠倒于密语情书之中，或做出些花儿月儿的肉麻新诗在报上发表。这般青年他们忘记了社会，那有民众的同情？没有革命的需要和觉悟，那有反抗的精神？这些没有革命感情的人他们自然是谈不上革命，我们又如（何）能以革命期责他们呢？

　　我们亦要注意，所谓富于感情或富于反抗精神的青年，他们不定是一个个都能革命。他们的感情或出于一时的戟刺的冲动，而不久戟刺忘掉，他们的感情就变异或消灭。或一时出于个人的利害关系而表示其反抗，若个人利害有变迁，则反抗的精神随之以灭。这都不是真正的革命感情和反抗精神。革命的感情是发生于社会的同情，是贯注在被压迫的民众身上，是永恒不灭的。

　　（二）革命智识的修养　空有革命的感情而无革命的智识，其结果不是不能干革命的实际运动，就是虽能干而“劳而无功”。有许多不乏革命精神的人，他们徒有愿望，而寻不着路走，或不明白革命应取的路径，而根本错误。他们的行动不但不能对革命有所贡献和帮助，甚或反为反革命者所利用，做出许多的革命的障碍，这都是革命的智识修养缺乏的原故。

　　革命的智识是什么？我以为惟一的智识就是“了解社会”。革命是以社会为对象的，不了解社会而革命，犹如不知解剖学生理学而去当医生，这是如何的危险而且不可能？怎样了解社会呢？第一是历史的考究，现在的社会不是天造地设，凭空而来的，他是几万千年的历史绵延继续演进而来的；从生物的发生演进到有人类，从人类的发生演进到人类有史时期，从人类历史的开始，演进到现代——这当中经过无数的变迁而且这变迁还有一定的法则。我们要了解现代一切政治经济文化的起源和趋势，不可不考究历史。历史不但说明过去的情形，使我们知这现代政治经济文化的来源；而且他还给我们一个进化的法则，使我们知道现在社会变迁的趋势如何，俾我们的进行适合于自然的轨道。

　　再就是社会现实状况的观察。我们要到社会中间去，观察人民的生活状况，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和相互的关系，农工商业的组织和发展，中外贸易和资本的数量。我们要知道：农民种类的分别、收获、消费和租税的比较，佃农雇工的待遇，官吏绅士对于农民的情状，农村的文化状况，以及农民的痛苦和需要等等。我们要知道劳动者的生活状况：工作的种类如何，各地各业工人人数有多少，工资的高低数量是多少，工作时间长短是多少，厂主和工头的待遇如何，青年工人和成年工人，女工和男工的差别如何，工人的家庭状况如何，卫生、教育和娱乐的设备如何，工人的组织和活动的状况如何，以及工人的痛苦和需要等等。再则国内工商业之状况，关税厘金之组织及管理，中外工商业及资本之比较，银行和金融状况之分析及统计，交通机关之设备及管理等经济状况，都是我们应该知道的。

　　还有关于政治状况的分析，尤为重要。中国的政治究竟成个如何的局面？军阀是如何成功的，经过如何的变迁和派系的离合，现在割据的状况，相互的关系及他们的势力如何，都是应该知道的。帝国主义的列强如何来到中国用武力的、政治的、经济的手段来侵略中国，如何输入外资及商品，并盘据海关，协助关税，来打倒中国旧有的工商业，使中国手工业破败，新产业不能发展，以致工人失业，流为盗匪。他们如何扶植中国的军阀，接济军阀的军械和借款，一面夺取中国的财富和权利，而使中国内乱延长，战祸不息，农民失业，兵匪遍地。我们还要知道，一切有政治性质之党派，他们的分子，内容，实力和相互的关系如何。此外，我们更要看清楚中国的祸根乱源，各阶级各党派的实力、需要和他们对于革命的态度。汇合以上种种智识，构造一个中国革命的政策，这才是革命实际的切要的智识。这种智识是要从实际的社会状况中的考察得来。

　　最后，我们要修养革命的智识，我不能不郑重的说，我们要有坚定的主义的信仰。我所说的主义的信仰，是从历史和社会实际状况的研究观察而得到的结果；不是说凭空的，直觉的或个人感情的主义信仰。我们的革命智识是由历史和社会经济政治等实际状况中得来的，我们的主义就是这些智识的结晶，我们信仰他，终身奉之而行。没有主义信仰的人，我们的知识是零碎的，是散漫的，不能结晶而成为实际行动的规范。我们要求得知识，要有主义的信仰，应该读书，自然是不待言的，然而应该多读历史书，多读关于政治经济和社会问题以及关于研究主义的书，简单言之就是属于社会科学的书。但我们应该知道：革命的智识不仅是从书本上可以得到的，革命是以现实社会为对象，我们处处时时都不要忘记了现实社会。我们的智识要从日常生活，社会观察，作事读书，与人谈话讨论以及实际活动等等处得来。

　　（三）革命干才的修养　革命是历史的繁重的艰困的伟大事业，没有干才，如何能担当这种事业？所以干才的修养是革命者必要的工作，尤其在我们青年时代，要积极的努力的预备。

　　干才如何修养呢？我想：干才的修养就是要肯去“干”！我们所需要的干才是要能应付事，能应付人，能通过艰困的局势，能解决繁难的问题。我们要有这种才干，决（不）是在书本上可以求得，也决不是讲堂或研究室中可以求得的。我们要求得这种才干，只有从做事上去学做事，从对人上去学对人，从做事对人中求得经验，从得失成败中求得教训——这些经验、教训，就是成功我们的干才的元素。我们不要怕做艰难繁重的事务，因为革命就是一个最艰难繁重的工作，而且只有在艰难繁重的工作中，才能磨练出革命的才干；我们不要怕失败，因为失败是我们活动中所不能免的，我们能从失败中得着教训，使我们以后能免掉失败，而得到成功；我们不要怕应接各种各色品类复杂的人，因为我们要从应接品类复杂的人们中，看出各种人们的习性，看出群众的心理，从此可以观察人的好坏，学习应付人的方法。我们从书本上和听讲上得着的知识要在作事上应用、证实，才能把空的知识变为切实有用的知识，这种知识才是有干才的革命家事业家的工具，而不是学者书生们点缀门面的装饰品。

　　我们从日常生活，处事接物，说话作文中都可训练干才。譬如说话就是必要用力训练的干才之一，不会说话就不会宣传，不会煽动，革命的主义和主张不能用他演讲或谈话的力量，宣示于群众，使群众同性[情]或信仰，这是革命者最大的缺陷。不会作文亦是有同样的缺点；革命运动的发展，常靠报纸、传单、小册子等等，随时传播于各地，革命者失掉了这个工具，是最可惜的。所以我们对于干才的练习第一步就要学习会说话，话要清楚爽利，使人容易了解，又要能当广众之中，雄辩惊人，使听者感动。这些才能都要在日常说话讲演中注意练习。作文亦要多用工夫训练，进步和成功是从不断的努力磨练中得来。

　　此外，最要的才具[俱]是能通过艰困的局势，和应付复杂的人物。革命工作的繁难，真非吾人预想所能及。社会政治经济的关系，最是繁杂，革命者所处的地位最是艰难困苦，人事极多诡变，革命者常处于这种繁难局势之下，不但是求其应付敷衍可以了事，为得革命工作的进行和发展，我们必要有能力安然的通过这种局势。倘若无此能力，则革命或因此而全部覆没，或遭遇一个大的损害，需要长时间和多力量的恢复，而增加革命的艰困。这种能力没有具体的固定的方法可以求得，尤其非读书研究理论所可得到的，这完全要从各种的实际活动上经验上得来。我们从这些经验上学得聪明与敏捷，学得精透的观察力，能够观察事理，测度因果，权衡在胸，临机应变。应付人亦是困难而必要的才具，革命的大事往往因误信人或误用人而大遭失败，所以鉴别他人品才的识力非常重要。革命的工作，不是一个人所能担当的，势必要结纳全社会中有能力的人，结成坚固而广大的团体，相与协力共进，因此，我们要会观察人的品性才能，要会结纳有才能的人，所谓“知人善任”，实在是成功重要的条件。还有，我们是要深入社会，在群众中活动，所谓“人上一百，种种色色”，这种种色色的人类，我们也必要能够应付他们。我们的行动，是要靠群众的力量，决不能因群众的品类庞杂，而轻视他们，或离弃他们。我们要在这品类庞杂的人们中考察他们的生活状况和心理，学习应付他们和指导他们的方法，要能在群众中活动，要能指导群众，这才是现代革命者的干才。

　　我们所需要的干才是我们革命的工具，有许多人的所谓干才，他们是为统治阶级（帝国主义，军阀和资本家）作走狗及为私人利益的工具，这是我们必要明白之点。

　　（四）革命品性的修养　革命者要求革命的完成，品性的修养是不可忽视的。我们没有坚忍不拔的意志，是不能耐革命经过的艰难的；我们没有刻苦耐劳的习惯，是不能过革命中流离穷困的生活的。要有刚健奋斗的精神，勇敢冒险的胆量，才能轻生死，冒危难，不顾一切的前进；要有精密耐烦的习惯，镇静从容的度量，才能在繁难的工作中鞠躬尽瘁，惨淡经营，不辞劳苦，在危险恐怖的形势中，布置调度，支持大局，不至慌乱。还要大公无私，方能得群众之信仰；态度和平，才不至起同事之反感。这种种条件中，有的自然是被人重视，然有的亦被人忽略。我们想做到这样完全，当然是很难的，但是我们不可不注意这种修养，尤其是在革命团体中负重要责任的人，或是被大家认为领袖的人，应当特别的注意。

　　要修养这种种的品性，自然不是离开革命的实际工作所能成功的。革命所需要的品性，是要完全在革命的工作上磨练。有人说要先将品性修养完成再从事革命，这是根本的错误。不但革命的品性修养是如此，就是革命的感情，知识和干才的修养都是如此。

　　革命品性的修养，还有一个最重要条件，就是“服从”。革命者是要最富于反抗性的，如何还要他服从呢？

　　革命是社会的产儿，现代的社会组织，产生了现代的群众革命。群众革命是要靠群众团结的势力，不是像从前革命，少数英雄利用无知的人民做他们的武器所可成功的。因为要靠群众团结的势力来革命，必要势力的统一集中，必要大家的步骤一致。因此，在革命团体中，在群众运动中，绝对不可任个人的自由行动。因为个人的行动，是破坏革命势力的统一和集中，破坏革命步骤的一致，如此，使革命的战线松散，不但不能打败敌人，且使敌人乘机反攻，这是革命者的自杀。所以要免除个人的自由行动，就要人人能服从。所谓“服从”不是奴隶性的盲目的服从，乃是服从多数的决定，服从团体的纪律，服从真正的领袖根据团体的意志的指挥。这种服从是革命成功的要件，是每个革命者必要的修养，重要的信条。我敢说：不能反抗，固然不算一个革命者，不能服从，也不能成为一个革命者。

　　还有，我们知道革命的使命，是繁难攸远的工作，在我们不堪忍受现社会的痛苦与罪恶，自然是希求革命的速成。然而旧社会覆没，革命的兴起与完成，不是我们热情的希求和意志的能力所能成功的，是要客观的事实的条件之“可能”。所谓客观条件之可能者，是要群众自革命的觉悟和团结的力量能胜过敌人的势力，要革命团体的实力充足能指挥革命的群众。在客观的可能的条件尚未成功的时候，我们自然要努力促进此种条件之完成，然而此种之条件之完成，是要经过相当的重要的时间的努力，在此必要的努力时间，我们不可急躁，我们必要安心的忍耐。求急功近利是不会成功的躐等躁进，往往是遭失败的，太热[衷]于眼前功利的人是每每至于失望灰心的。我们在革命的时机尚未来到时，要不断的努力于下层的工夫，组织群众，训练群众，革命团体的战斗练习，革命主义的宣传教育，都是极重要的工作，我们要埋头的安心的去做。我们不要因为一时无功效而放弃此种基本的重要工作，我们不要因为眼前的失败，而对于前途失望灰心。艰难困苦的工作是我们必要做的；失败打击之来，是我们所必不能免的；然而这种工作在日后是必然有效果的，不断的努力奋斗，最后的胜利和成功，是必然能够得到的。这就是要一面要有奋斗的修养，一面要有忍耐的修养。我敢说：不能奋斗的人不能革命，然而不能忍耐的人亦是不能革命的。

　　关于我们革命的修养问题，这篇文字我写得很简略，自然不免有遗漏和错误的地方，我很盼读者加以批评，或更有高见发表，尤所欢迎。我以为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因为中国革命的责任是在我们身上，伟大的革命工作就在我们面前！

　　原载《中国青年》第四十六、四十七期

　　署名：林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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