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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另外一些人这样想:“编一本戏,写一部小说,其间生,旦,净,丑,忠臣,义士,坏蛋,傻子,须色色俱全。大概革命也是差不多的一回事,土豪劣绅是革命中少不得的一种角色。轮到本镇,蒋冰如就被选出来,扮演这个角色。”

  到底哪些人想得对,自然谁也没有作答覆。行列来到高等门前的空场时,一共足有七八百人,轰然的声音把藏在榆树榉树叶丛中飞飞跳跳的麻雀吓得飞一个空。场上先有十来个警察在那里,还有四五个佩有符记的人,其中一个是陆三复;他穿起第一天上身的中山服,夸耀地四顾,有如小孩吃喜酒穿了新衣裳。场中心叠起几只美孚牌煤油的木箱子,算是演说台。台左竖起一面早在大众心中可是第一次映入大众眼中的旗子,一阵风吹过,舞动的夺目的红色给与大众一种说不出的强烈印象。

  起先是高个儿跨上木箱子,宣布说,从今天起,“我们的势力”到了这里了。为什么要到来呢?到来了又怎样呢?他接讲了无时不涌在喉咙口的熟极而流的理论。从理论又转到实际,结句说:“我们要把本镇彻底改造过,使它成个全新的革命的镇!”

  “彻底改造本镇呀!”蒋华擎起他的帽子直喊。他见大众忘了似地,没有接应,又佣更高的声音提示说:“喂!口号!”

  “彻底改造本镇呀!”错杂在群众中间,佩有符记的人这才聚精会神地喊出口号来。

  “啊!……啊!……啊!”其他一部分人受催眠似地附和着喊,竟把这个民众大会点缀得颇有空前壮烈的气势。

  “我有提案!”

  大众看爬上木箱子开口的,是个塌鼻子的青年,虽然知道他是本镇人,但是不清楚他姓什么,喧声便错落地静下来。他就是那个自命爱好艺术、近来却又看不起艺术的青年。他两臂前屈,两个拳头矗在距太阳穴四五寸的空间,急促地说:“要彻底改造本镇,必须肃清一切腐败势力,打倒一批土豪劣绅!本镇腐败势力的中心,土豪劣绅的魁首,是哪一个,也不待我说,你们大家都知道,是蒋冰如!他把持一切,垄断一切,本镇多多少少的被压迫者,全吃他的亏!所以我在民众大会里提议,我们第一个打倒他!从今天起,再不让他过问镇上一丝一毫的事!以前他种种罪恶,待党部里仔细查明,然后同他算帐!”

  “打倒蒋冰如啊!赞成!赞成!打倒蒋冰如啊!”应声比先前来得格外快,而且更响。

  “啊!……啊!……啊!”

  提案算是通过了。依一班青年的意思,还有把蒋冰如拖到民众大会上来,宣布他是土豪劣绅,以及封闭他的铺子,没收他的田产,等等节目,仿佛这些都是题中应有之义,短少了这些就不像个样儿。由于蒋老虎的主张,这些节目从略了。他说,打倒蒋冰如的目的,在从全镇人的心目中取消他一切行动的可能;还有呢,叫做“杀鸡给猢狲看”,好让与蒋冰如臭味相同的人物知趣点儿,不敢出来阻挠革命的行动。要达到这两个目的,在民众大会上宣布出来也就够了,何况还有标语。过于此,就不免是“已甚”,似乎不必。几天来时时集会,蒋老虎已从青年中间取得了无条件的信仰,所以这个应该被骂为“温情的”的主张,居然也得到全体的同意。

  蒋老虎站在木箱子左侧拂动的旗子底下,镇上有数的几个人物这时候正在他心头闪过,他逐一给他们一句鄙夷的斥骂,“这比蒋冰如还差得远!”于是抬眼望照在淡淡的朝阳中一律带着苍白色的群众的脸,成功的喜悦像一口甜浆,直灌到他的心窝,他想:“你们完全属于我了!”

  刘慰亭也是给街上的呼喊声催醒的一个。醒来之后本想不去管它,重复入睡;但是这颗心再也安定不下来,仿佛小孩听到门外在那里敲锣鼓,演猴子戏似的。破一回例,起个早起,出去看看吧,他这样想时,就爬起来。

  起初也无非寻常的好奇和诧愕而已,待看到花花绿绿的标语中间特殊的几条,他一想不对,在自己大门前观看不很妥当,就回进来关上大门,从后门出去抄小路,一口气跑到冰如家里。

  冰如家并不贴近市街,还没知道镇上已经涌起了猛烈的浪潮;冰如是给慰亭催促起身的。

  “你走吧!”慰亭气咻咻的,许多话凝结为一句话,喷吐似地说出来。

  “什么?”冰如全然不明白。

  “土豪劣绅!他们说你是!标语贴满街!现在开民众大会去了!说不定马上就要打到你这里来!”慰亭一句紧一句地说。

  “土豪劣绅!我?”冰如像突然跌在冰冷的河里,四肢浮浮的,完全失了气力;头脑也有点儿昏,思想仿佛一圈一圈飞散的烟,凝不成个固定的形式。

  “是呀,他们说你是!蒋老虎也在里头呢,看样子他还是头脑!你走吧,先往随便哪一处乡间去躲一躲。吃眼前亏是犯不着的!”

  “哪里!没有的事!他怎么会是头脑,他连参加在里头也不配!”冰如这才冒起怒火来,他为革命抱不平,比较为自己不平的更多。

  “但是他明明在里头,拿着司的克指挥一群人!有好几个是我们从前的学生,蒋老虎的儿子蒋华也在里头!”

  “他会革起命来,我当然是土豪劣绅了!”冰如说不出地悲愤,他已经看见了革命前途的影子。“可是我决不走!我老等在家里,等他来抄我的家,捉我去戴高帽子游街,甚而至于把我枪毙!”

  慰亭代冰如担着深切的忧愁自去。后来他遇见往民众大会观看的人,听到算帐的话,重又悄悄地从小路赶到冰如家里。“真的可以走了!”他转述他所听到的。

  “要算帐!”冰如立刻要奔出去似的,“我现在就同他们去算!”

  慰亭很不满意冰如的不知变通;但一把拖住了他,坚劝说:“他们正像刚才旺起来的火,你何苦,你何苦自己投进去呢?”

  “唉!”一腔冤苦循着血脉周布到全身,冰如突然怀念起倪焕之来,“怎能立刻遇见他,谈一谈这时候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的心绪呢!”

  二十八

  上海开了个全新的局面。华界和租界成为两个国度似的,要越过那国界一般的铁丝网有各色各样的麻烦;有时竟通不过去,那些武装外国人也不给你说明什么理由。在所谓“华界”里,充满了给时代潮流激荡得近乎疯狂的人,武装的,蓝布衫裤的,学生打扮的,女子剪了发的,在无论哪条路上,你总可以看见一大群。最有奇趣的要算是同军阀残部战斗而得胜了的工人。他们把所有战利品全都带在身上,有的交叉背着三枝枪,有的齐腰挂着红缨的大刀(是从所谓大刀队那里拿来的,有好些革命者的项颈,尝过这种大刀的锋刃的滋味呢),有的耸起肩膀抬着一枝手机关枪,有的束一条挂刺刀的皮带(这是最寒俭的了);那些武器由那些人各色各样的服装衬托着,就觉得有完全不同于平常军队的一种气氛。就是只束一条挂刺刀的皮带的,脸上也显露非常光荣的神采,开口总是高声,步子也格外轻快。

  旗子到处飞扬,标语的纸条几乎遮没了所有的墙壁。成群的队伍时时经过,呼喊着,歌唱着,去参加同业的集会或者什么什么几色人的联欢大会。一切业务都在暂时停顿的状态中。这好比一场大火方才熄灭,各人震荡的心魂不能立刻安定下来,于是把手里的业务搁在一旁,却去回想当时的惶恐情形,并预计将来的复兴状况。这时候的上海人这样想,以前的一切过去了,像消散的烟雾一般过去了;此后新来的,等它慢慢地表现出来吧。这中间当然搀杂着希望和疑惧,欢欣和反抗;但是,以前的一切过去了,这个观念在各个心里却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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