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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他这是欲擒故纵的章法。那高个儿不耐再听下去,抬起右臂嚷道:“这是不待讨论的问题!几年以来,镇上一切事情都归他,什么狗头绅士狗头财主都推尊他作挡箭牌,他又有许多田,开着几家铺子,是个该死的资本家。他要不是腐败势力的中心,那就可以说我们镇上是进步到不需要革命了!”

  “那未,毫不客气,打倒他!”蒋老虎的笔法至此归到本旨;他微微一笑,然后同一班青年商量打倒的步骤。

  听到了远远的潮声而心头不平静的,镇上还有许多,那大概是有点儿资产的人。几回的内战使他们有了丰富的经验,一听见军队快到,就理箱子,卷铺盖,往上海跑;到得上海,不管一百块一间楼面,十块二十块宿一宵旅馆,总之是得庆更生;待传说打仗结束了,重又扶老携幼,拖箱带笼回转来。他们想,现在又得温一下旧课了。他们又从报纸上知道一些远地的情形,疑信参半,要在想象中构成一种实况又不可能;这就比以前几回更多恐怖的成分,因而觉得上海之行更不可免。几天里头,为了送上海去的人到火车站,所有船只被雇一空,谁要雇乘须得在几天以前预定。

  金树伯是决定夫妇两个跑上海了;依据情理,当然要去问一声他妹妹,要不要带着孩子和老太太一齐走。佩璋回答说,焕之来信没有谈到这一点;老太太不用问,可以断定她不肯走的,单是自己和孩子走又决没有这个道理;还是不要多事吧,反正家里也没有什么引人家馋涎的东西。树伯总算尽了心,也不再劝驾,说声“回来时再见”便分别了。

  树伯又跑到冰如那里,却真有结伴的意思。不料冰如的回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冰如说:“以前几回你们避到上海去,我还相当赞同。惟有这一回,我绝对反对你们走;简直是自扰,没有一点儿意义!”

  “为什么呢?这一回比前几回又不同啊!”

  “正因为不同,所以没有逃避的必要。是革命军,不比军阀的队伍,哪里会扰民?至于党人,现在虽还不知道在本镇的是谁,然而你只要看焕之,像焕之那样的人,难道是肯扰民的?不要劳神白花钱吧,坐在家里等着看新局面就是了。”

  “但是报上明明记载着,他们所到的地方,拥护什么呀,打倒什么呀,骚扰得厉害。”

  “他们拥护的是农工。农工一向被人家无理地踩在脚底下,既然是革命,拥护他们的利益是应该的。他们打倒的是土豪劣绅,为害地方的蠢贼。我们自问既非土豪,又非劣绅,拳头总打不到我们身上。譬如蒋士镖,平时欺侮良善,横行乡里,那倒要当心点儿,他就有戴起纸帽子游街的资格。”

  “你得想想你自己的地位,”树伯这样说时,心头浮起一句记不清出处的成语,“彼可取而代也”。

  冰如无所容心地笑问:“你说我的乡董的地位么?这又不是什么有权有利的职务,无非为地方上尽点儿义务罢了。况且,我也不一定要把持这个地位;革命家跑在我前头,我很愿意让他们干。”

  他又说:“可是现在职务还在肩上,我总不肯随便。我以为在这个时期里,一班盗匪流氓乘机闹乱子,倒是要防备的;所以我召集今天的防务会议。不料他们都跑走了,只到了四个人;像你,要走还没走,也没有到。我们四个只好去同警察所长商量,请他吩咐弟兄们,要加紧防卫,尤其是夜间。”

  树伯似乎只听到冰如的一句话,因而跑上海的意念更为坚决。“不是他们都跑走了么?难道他们全是庸人自扰,没有一点儿意义?我决定明天一早走,再见吧!”

  二十七

  高个儿到上海接洽的结果,并没有邀到一连或一排的革命军一同回来。刚才赶到的军事长官说,那个乡镇偏僻,军事上不见重要,这里上海又这样乱糟糟,没有派部队到那里去的道理。火车是不通了,高个儿搭了邮局特雇的“脚划船”回镇;搭这种船是要躺着不动的,他就把当天的一捆新闻纸权作枕头,那上面刊载着火光呀,枪声呀,青天白日呀,工人奋斗呀,等等特刻大号字的惊人消息。一百多里的水程,射箭一般的“脚划船”行来,晚上九点左右也就到了。蒋老虎陆三复以及一班青年见回来的光是个高个儿,不免失望。然而不要紧,还可以“收之桑榆”,警察方面早已接洽停当,每一个人的胳臂上将缠起“青白”的符记,表示他们是能动的而非被动的力量。高个儿描摹在上海的所见所闻给大家听,说民众那样壮烈伟大,恐怕是历史上的破天荒。这引得大家跃跃欲试,恨不得自己手里立刻来一支枪。

  一捆新闻纸当晚分散开来,识字的不识字的接到了占命的灵签似的,都睁着眼睛看。一个人愕然喊一声“来了!”这“来了!”就像一种毒药,立刻渗入各人的每个细胞,在里边起作用。那种感觉也不是惊恐,也不是怅惘,而是面对着不可抗拒的伟大力量的战栗。自己就要同那伟大力量打交道了么?想来是个不可思议,而且也无可奈何。有些人是前几天就买好了腌鱼,咸菜,预备到必要时,像蛹儿一样让自己关在茧子似的家里,这会儿暗自思量,大概是关起来的时候了。

  下一天天刚亮时,乡镇的上空停着一层牛乳色的云,云底下吹动着峭寒的风,感到“来了!”的人们半夜不眠,这时候正沉入浓睡。忽然一阵海啸似的喊声涌起来,“各家的人起来啊!革命势力到来了!起来开民众大会!民众大会!会场在高等门前的空场上!各家的人起来啊!起来啊!”

  浓睡的人们起初以为是出林的乌鸦的噪声,渐渐清醒,辨明白“起来啊!”“到来了!”的声音,才知道不对;同时“来了!”的毒素在身体里强烈地作用着,竟像大寒天裸体跑到风雪中,浑身筋骨尽在收拢来那样地直凛。买好腌鱼咸菜的,当然把被头裹得紧一点儿,算是增了一层自卫的内壳。此外的人虽然凛,也想看看“未见之奇”,便慌忙地穿衣起身。

  开出门来,谁都一呆,心里默念“啊!这,蒋老虎!”这一呆并非真的呆,而是杂揉着庆幸和失望的心情。庆幸的是准备受拘束,却知道实际上并没多大拘束,失望的是怀着热心看好戏,却看到个扫边老生,两种心情相矛盾,可又搅在一起,因而心灵的活动似乎暂时停顿了。怎么蒋老虎也在里头?看他挺胸凸肚,一手执着司的克,这边一挥,那边一指,一副不可一世的气概,他还是一伙里的头脑呢!再看这一伙人,穿长衣服,学生模样的,穿短衣服,工人或“白相人”模样的,有的指得出他们的名字,有的好生面熟,就是不太面熟的,也断得定是本镇人;他们这样历乱地走过,时时把嘴张得像鳜鱼的一样,高声呼喊,得意扬扬的脸上,都流露凶悍之气,很像一群半狂人的行列。咦!还有警察。平时调班,“替拖替拖”往来的,不就是这几个么?——不是吧?这一群不是所谓“来了!”的吧?然而他们明明在那里喊,告诉人家他们正是所谓“来了!”的,并且他们都有符记,警察缀在制服的袖管上,其余的人缀在衣襟上。

  观看的人们虽然这么想,可是没有一个挂到唇嘴边来议论的;为要看个究竟,渐渐跟上去,跟上去,使这个行列增长声势;女人蓬着头发也来了,小孩子衣服还没扣好也来了。受了呼喊声的感染,这批跟随者也不自主地呼喊起来,有声无字地,一例是“啊!……啊!……啊!”

  在一路的墙壁上,一般人初次看到闻名已久的“标语”,原来是红绿黄白各色的纸条儿,上面写着或还像样或很不堪的字。句子就是在报上看熟了的那些,倒也并不觉得突兀。不过中间有几条,却是为本镇特制的,就是“打倒把持一切的蒋冰如!”“打倒土豪劣绅蒋冰如!”“勾结蒋冰如的一班人都该打倒,他们是土劣的走狗!”

  有些人想:“土豪劣绅,原来就是蒋冰如那样的人。他自以为到过东洋,看别人家总是一知半解,不及他;土劣的可恶大概就在这等地方。他出来当乡董,同以前的乡董没有什么两样,并没使出他的全知全解来,遇有事情找到他,他既不肯得罪这边,也不愿碰伤那边,这种优柔的态度,一定又是上劣的一项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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