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主义者的误解|恽代英

国家主义者的误解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一日）

　　有什么理由主张国家主义呢？我看一般自命主张国家主义的人所说的理由，都是不成其为理由的。

　　第一，以为一国的文明可以为主张国家主义的理由么？中国固有的文明，确实只有古代埃及、希腊可以比得上，这因为中国的文明与埃及希腊的文明，同样是已经失了时效的小生产制度下的文化的原故。小生产制度既破坏而不可恢复，这样的文化自然亦破坏而不可恢复。在今天谈古代的文明，不过如从前一般书呆子好谈封建井田一样。文明的古国，非努力求所以适应于近代的文化，终只有归于衰弱破灭之一途；我们只看今天中国的国家地位，与今天埃及、希腊的国家地位，便知道文明古国并不是有什么可以骄人的地方，我们还得因为我们是一个文明古国，而警惕自己力求所以适应于近代的文化才好。有人以为提倡中国的固有文明，是可以激发人的爱国心理的。其实提倡中国固有的文明，只能使一般迷恋骸骨的人去爱那个文明，并不能引起人家爱国的心理。我们试看历年来的情形，一般国粹学者，老而不死的经生，每每是不以一切爱国运动为然的；还只有他们所骂的洪水猛兽的新学家，比较的能热心倡导这些事情。近来反帝国主义运动，一般谈东方文化的人亦是不愿挂之齿舌，还只有他们所骂的“过激派”，不惜牺牲一切的为民族的独立而奋斗。这便知道爱中国的文明与爱国，是两件绝对不相干的事了。我们再看满清初入关时，汉人还有许多顽梗不服的，自从满清把中国固有的文明演为圣谕十六条，大提倡其稽古右文的风气，于是一般汉人中的士大夫，都歌颂满清的深仁厚泽，再亦没有一点反抗精神了。提倡中国固有的文明，可以使人爱国么？我以为这只足以转移人民爱国的精神，使他们为了文明而忘却国家而已。

　　第二，以为一国的历史可以为主张国家主义的理由么？统治阶级的历史确实可以引起被他所欺骗的国民共同的回忆，以产生一种爱国的感情；但试一考察这些历史所引起的共同回忆，内容是些什么东西。历史所包含的，第一件便是一个民族的祖先如何克服土著人民的光荣，例如黄帝开疆拓土的史迹，是“黄帝子孙”的汉人所常时共同回忆的，而且有些被征服同化的异族混种亦是常时共同回忆。这真是光荣的事么？若这是光荣的事，那便列强加于我们的横暴侮辱，亦将为他们子孙的光荣的事，而且为我们子孙被他们征服同化者的光荣的事了。其次，被压迫者的奴隶道德行为，如忠臣，孝子，节妇，义仆的故事，这亦是历史所最赞美的，由这种故事所引起的共同回忆，可以为主张国家主义的理由么？亦许还有已经失了时效的古代文化，偶然流传下来的思想与发明，由夸大狂所描述的本国的人物山水，都是有些偏见的人所引为爱国理由的；然而只要是头脑清醒的人，都不能因为这些事情来主张什么国家主义罢！

　　第三，以为国民自有一种与物质生活无关的爱国精神，可以为主张国家主义的理由么？若说国民会有与物质生活无关的爱国精神，那便除非是如上述的受了统治阶级历史欺骗的结果，这不足成为国家主义理论的根据。让一步说，我们试一研究另一种与物质生活有关的爱国精神，却更可见在中国今天主张国家主义，是不会有功效的事了。就经济的进化说，游牧时代需要结伙移徙的部落生活，人类易于爱部落；农业时代需要聚处并耕的家庭生活，人类易于爱家庭；工商业既兴，需要贸迁有无的都市生活，人类易于爱都市；交通发达而经济关系频繁，都市不复能独立而自给，于是全国成一共存互助的经济单位，人类亦进于爱国家。由此以进，经济的发展，使各国都彼此相需相赖，国家亦渐不复能独立而自给，于是必须全世界成一共存互助的经济单位，人类将更进于爱世界。凡此之所爱皆由于人类经济之需要，并没有什么先天神秘的关系。国家主义者亦知人类社会由部落而进于国家，然因不明此等进化之原因，故不免发生社会进化到了国家这一阶段，便再不会有进化的误解，因而不信人类会有超于爱国的爱情。他们亦因此不了解中国今天无法更能成为一个独立自给的国家，所以亦便无法能实现他们的国家主义。中国的经济情形，有些地方，还未出都市自给经济的地位，他们与别的部分不生关系，这所以中国人还有很浓厚的爱省爱乡的感情；同时有些地方，固然已经脱离了都市自给的地位，他们与外国发生经济关系，又与国内他处更为密切，这所以中国人又有些倚附外人的心理。像这样情形的中国，有什么方法能成为一个独立自给的经济单位呢？中国今天应当打倒帝国主义的压迫，发达国内的产业，以加密国内各都市间的关系，但决不能复反于闭关之局，断绝一切国际间的经济关系。国家主义在国际间关系还未发达的国家，是可以提倡而收效的；但是，现在已经不是时候了。

　　第四，以为被压迫者的自卫可以为主张国家主义的理由么？“自卫”两个字，本为每易为侵略者所藉口，欧战时德奥之兴兵，欧战后法国之占领德境，无不以“自卫”为说辞；国家主义的“自卫”，只是扰乱和平之工具而已。在今天真正要为被压迫者谋自卫之法，最要是考察压迫者的性质，而研究被压迫者有什么有把握的切实自卫的力量。今天居于压迫者地位的，本来只是产业进步国家少数资本家同的他们走狗，他们在国内压迫工人与一般平民，在国外压迫殖民地的弱小民族。所以压迫弱小民族的，并不是英国，美国或日本，只不过少数英美日本的资本家同他们的走狗；要反对他们，不是讲国家主义，拿一国去敌对一国，因为他们国中的工人平民，与我们并没有什么仇怨。反过来说，今天被压迫者要反对他们的仇敌，还应当使殖民地弱小民族与产业进步国家工人平民联合起来，以共同向那些资本家同他们的走狗进攻。为什么唱国家主义，把殖民地的被压迫者与产业进步国家的被压迫者分开呢？为什么唱国家主义，把经济利害绝对不同的产业进步国家的资本阶级劳动阶级合做一块，而把经济利害上同样要反对那少数资本阶级的人反分做几块呢？

　　我们对于所谓国家主义，第一以为不合理，第二以为不合用。人没有按着国界的区分而妄生分别的道理；在今天经济进化的世界，亦不容许再实现所谓独立自给的国家，所以提倡国家主义一定等于二三十年来富国强兵的空谈。至于为中国解放的前途呢，我们以为宁是要顺应国际主义的潮流，联合世界革命势力，以共同打倒帝国主义。我们要揭破国家主义乃是资本阶级用以愚弄人民，驱使一般压迫的工人平民，以蹂躏同运命的殖民地弱小民族的口号。怎样反转在这个时候，大鼓吹其国家主义呢？

　　载《中国青年》第五十一期

　　署名：代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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