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薪尝胆”|恽代英

“卧薪尝胆”

　　（一九二四年五月十日）

　　又一个五月九日空空地过去了。中日密约不依然存在么？大连旅顺不依然霸占在日本手中么？我们年复一年地这样照例地举行国耻纪念，不亦太感觉得滑稽无聊了么？

　　我们睁开眼睛，必然可以知道我们现在的地位更耻辱更危险了。自然日本人在许多事情上面仍旧是恃强地欺负中国人，然而欺负中国人的何曾只日本？我们的“友邦”，那些自命为维持中国独立的英国法国美国，哪一个蛮横的程度，又让过了日本？“人为刀俎”，而“我为鱼肉”啊！刀俎下的四万万中国人，我们究竟应当怎样子？

　　“卧薪尝胆”是一句太陈旧的话了！然而我常想“卧薪尝胆”是怎样一个难以办到的事情。你看我们中国今天的所谓热心人，谁个肯像这样地自苦呢？睡觉不好睡在西式弹簧床上吗？吃饭不好上番菜馆子吗？受了些子外国人的小气算做什么？香港割了，台湾割了，不还有二十二行省吗？税关盐务被外力攘夺过去了，长江内河被外舰冲闯进来了，不还有一块独立国家的空招牌吗？怕什么？还不曾杀到我的面前，还不曾杀到我的头上；我还是应当谋私利以满足我物质的要求呢！我还是应当讲恋爱以满足我痴迷的性欲呢！我还是应当吟诗以满足我浪漫的幻想呢，我还是应当讲玄学以满足我高远的趣味呢！我们要离开现实社会，要有超人生的理想，要做一个超人。是的啊！那种离开不了现实的人生，以“卧薪尝胆”对付他的仇敌的，究竟只有两千年以前的笨人才有那种笨事呵！所以“卧薪尝胆”，已经成了历史上的笑话。

　　我不敢说这愿意做超人的，都是一般无耻而自欺的人。我只可惜他们生错了时代。

　　他们不生在汉唐之世，又不生在英美等国家里，却生在这样个破国亡家的中国。我常想假令是在太平富强的国家里面，可以“家给人足”，“内无怨女”，而“外无旷夫”；那便让这些发昏的青年男女，各适其所适，以点缀一番太平景象，何曾不是很好的事？可惜中国今天不是这样的国家。中国今天已经是人家的奴隶牛马，已经是在人家自由的压迫与宰割之下；在些这发昏的青年正在发昏的时间，人家已经是磨刀霍霍了。我相信一个人只须不要脸，只须不要命，无论在什么现实的危险与羞辱的境界中，随处都可以做“无入而不自得”的超人。中国有几千年的“东方文化”呢；“要脸”与“要命”，只有物质文明的西方人才有这一回事；我们东方人自有我们那种肉麻的精神！

　　我应当说什么呢？文学家是为艺术而讲究艺术，哲学家是为知识而研求知识，冬烘式的国粹学者是为古书而考证古书，机械式的技术学者是为科学而讲习科学，他们全不曾把“中国”放在眼上！本来怕什么呢？“学术无国界”。读了一肚子“国学”书籍的汉人，不一样可以在满洲朝廷下面考博学鸿词科吗？最自夸印度森林文明的红头阿三，不一样可以得着瑞典国的诺贝尔奖金吗？努力罢！九年以前提出中日密约的大日本朝廷，又已经决定了专门为中国提倡“国学”的所谓“对支文化事业”了，各国亦都欢迎这种不问中国事的中国学者；你们安心的更求进步罢，你们考取了洋状元，还可以骄傲许多人呢？

　　其次，许多人只认得自己的利益，自己的幸福，所以说，要勤劳刻苦做什么呢？我们不能为了社会便不顾自己。这样的话何曾错了呢？只可惜是他是太盲目了。我们倘若将海关收了回来，把洋行的财产没收了，把赔款国债一律勾销了，使中国人用的商品，中国人自己生产；使中国人纳的租税，中国人自己留以办一切正当事情，这不是很大的利益与幸福么？现在不然。许多重要的主权被人家霸占了，许多国家的税款被人家截留了，于是中国没有许多钱办事，亦便没有许多事需要人。这些盲目的人们，不知道他们的生活机会已被外国人扰害了；或者是他们不知道扰害他们生活机会的是外国人；于是有些人要在焚薪之上做他们的幻梦，有些人要在漏舟之中争他们的私欲，他们自命为是会与自己打算的一个人。

　　我想这正像一群无脑筋的奴隶们，他们在疲劳之暇，还要唱山歌，争闲气一样。奴隶亦有奴隶的利益与幸福，奴隶亦有奴隶的打算啊！人的人生观其中是有这样大的不同的。

　　我不知道有血性的青年，你还要笑“卧薪尝胆”是笑话吗？你能忍心还是安于你那样奴隶的人生观吗？倘若你真要还记得中国，还记得中国的耻辱与危险；你应当永远地警惕自己，鞭笞自己，做一切你所认为应为中国做的事情！中国需要人为她做事啊！谁能丢了他的卑鄙的逸乐与欲望，献身为中国做事么？

　　不要梦想有什么美满的生活！我们是为将来的人创造美满生活的前敌战士，我们是没有美满生活的希望的。在我们今天，不是自动地以热血为人类奋斗，便只有被动的受强邻的自由宰割。我们已经是立在背水之阵上了呢。再退缩下去，便只有一条死路。还有人气的青年，上去罢！只有奋斗可以给你们的生路，而且亦只有奋斗可以给你们的快乐。

　　我们要忍受一切的困难与艰苦，咬着牙齿的奋斗过去。不要让你们的精神有一分散漫，不要让你们有一点逃避责任的念头。你们要永远地望着这些中国的耻辱与危险，永远地振刷你们的精神，像古人的卧薪尝胆一样。

　　不要梦想有什么伟大的成就！我们是为救中国的伟大的人作先驱，是为这种伟大的人效奔走的；我们不是伟大的人，亦不一定要希望做伟大的人。我们不要说明天，将来，我们要做什么事；我们今天便有了许多事可以做，而且亦应当做。我们要有计划的为中国做事，要在一个大计划中间为中国做事，那是不错的；但是，大计划中间要许多很寻常的人做各部分的工作。我们无论在什么地方，有什么机会，具多少力量，都可以有非我们做不可的事情。真心为中国的人，不要说一句推诿的话，今天，此时，便即刻把自己的担子挑了起来。让伟大的人做伟大的事。让我们做了我们的事，更可以为中国唤起来更伟大的人！

　　人人袖着手等候伟大的人，人人自己梦想他要变做伟大的人，于是乎中国永远没有人做事了。中国今天与其说缺少伟大的人，还不如说缺少一切大的小的肯实心做事的人。是真有人性的青年，起来找你应做的事情罢！你做事中间要受的困难与艰苦，正是你卧的薪，你尝的胆，你畏惧什么呢？你怯懦什么呢？

　　明年五月九日或者我们还要纪念这样个国耻罢！但是假如我们已经卧薪尝胆的做了我们的事情，天下哪有不能洗涤的耻辱呢？要是又昏昏地混过去了，我以为与其说这是国耻，还不如说是我们自身之耻为确当。

　　载《中国青年》第三十期

　　署名：代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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