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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政府与关税问题


  (一九二四年一月五日)

  一

  我们都知道外国人是用经济政策侵略中国,我们都知道中国现今是在国际帝国资本主义的剥削之下。不过我们不注意事实的国民,每每还不感觉得这中间有什么真危险。我们被外人勒索的赔款,只庚子一役,本利便是九万八千多万两,还须二十二年才得还清。甲午一役,赔款与赎辽[1]费用,虽对日本已交付清讫;然因此而起的俄法债款,美德债款,英德续债款,亦还须二十年才得清楚。加以最近十余年外人利用我们北京政府的愚暗,借种种名义借与款项,大其回扣,重其利息,又因而掠取种种利源作为抵押品。据财政部报告,连赔款借款现负之数,总共在十二万万元以上;而交通部尚欠七万万余元。对于这些债款;每年摊还本利,总在一万万元以上,这是如何一个重大的负担?

  然而这比较还是小事。更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就海关报告册所告诉我们的,民国十年外国输入货物,价值九万万余两;而我们的输出货物,价值六万万余两;两抵输入货物超过三万万余两。民国十一年外国的输入货物,价值九万四千余万两;而我们的输出货物,价值六万五千余万两;两抵输入货物仍是超过将近三万万两。海关册所谓两,是指的海关银,每两折合库平银一两零一七八六三;而照中国的国币条例,银元每元折合库平纯银六钱四〇八;由此推算,民国十年十一年外国输入,应超过输出的价值五万万元左右。海关册所载物价,每低于实在的市价:民国二年棉纱实价每担二十九两,海关册所载为二十五两;铜实价每担三十三两,海关册所载为三十两。这可知海关册所载外国输入超过输出,价值五万万元左右,实际所超过价值必还远在五万万元以上。

  所谓输入超过,便是外国货物卖出得较多,便是中国人对于外国的货物买入得较多,便是中国人付出货物的代价较多。所以输入超过在五万万元以上,便是中国多付出了五万万元以上的款项。中国在外债方面每年要付出一万万元以上的款项,固为可骇的事;然而比起这对外贸易上面流出的每年五万万元以上的款项,为数还不过四五分之一而已。我们试想这对外贸易上面每年的损失,这是我们所能长久担负得起的事吗?

  自然这种输入超过,使是表明外国的机器生产打倒了中国的手工生产。外国机器生产制度之下,出品迅速,成本低廉,品质精美。到了中国的市场上,因为人性自然爱好价廉物美的物品,于是中国的土产处处不能维持他原有的销路。虽然我们曾经屡次极力提倡维持土产,购用国货;然而就民国十一年海关册报告,我们已经用了外国输入的:

  棉货类         共价二万一千八百余万两
  米、谷         七千九百余万两
  杂粮粉         一千六百余万两
  赤糖、白糖、冰糖    六千一百余万两
  煤油          六千三百余万两
  纸烟、烟        四千一百余万两

  我们由这可知外国机器生产品已占了无敌的优势。再以日本货物为例,我们自民国四年以来,每年几于无不抵制日货;然而日货在民国四年入口只一万二千余万两,民国十一年却进而至于二万三千余万两,这亦可知机器生产的优势,非一时的排货运动所能加以影响。中国除了机器生产化,没有法子抵抗人家,即没有法子免于经济破产的惨祸。居今日还有些人说中国要保存为一个农国,真要怪他太不长眼睛了。

  然而中国不能发达机器生产。中国的内乱,既永远是这样绵延的纷扰下去,一切生产事业,都受他的妨害。在欧战期间,因战争诸国生产失其常态,我们国内纱厂、面粉厂等颇多创办;然而自从战争诸国喘息既定以后,他们已注意要回复他们原有的市场。在这种情况之下,民国十一年机器的输入,已减少价值五六百万两。本来产业后进国在他的产业基础未固以前,要与先进国发生争竞,是必然失败的事。何况还加以我国内的纷扰,我们如何有发达机器生产的日子?

  凡国家对外有债务的,要筹清偿的法子,而国民经济不受重大损失,那便最好是使对外贸易输出超过输入,因以所赢余的与还债之款相抵销,以维持国际贷借的均衡。日本、美国从前对外负债,便都是因为他们对债权的国贸易,输出超过输入,所以不成什么问题。反过来,倘若一国输入超过输出,为维持国际贷借的均衡计,不但无力还债,还有必须再行借债之势。今试看中国的情形,中国一方负了外债将近二十万万元,然而一方对外贸易每年输入超过为数甚巨。计从海关有统计起,只有光绪二年为输出超过,余均为输入超过。从光绪二年到民国十一年,共计输入超过三十五万万余两。分期计算:

  由光绪二年至宣统三年 共超过十九万万余两  平均每年五千余万两
  由民国元年至民国五年 共超过五万五千余万两 平均每年一万一千余万两
  由民国六年至民国十年 共超过六万七千余万两 平均每年一万三千余万两

  民国十一年 超过二万九千余万两就上列看来,可见输入超过之数量正在以一定的趋势继续增高。中国的外债,在这种情形下,无清偿的希望。外债不能清偿,对外贸易的入超如此的继续增高,中国眼见不免于经济破产之祸。中国要自己救拔,只有发达机器生产。而机器生产,又不能发达。中国已处于极危险无可挽救的地位。但中国人究竟不急速研究解决这眼前的困难,岂不可怪?

  若是要研究怎样使中国机器不能发达的呢,无论何人不能否认的,最重大的原因,一是国内的纷扰,一是先进国机器生产的压迫。然而再进一步研究,国内的纷扰,是由于有割据的军阀;有割据的军阀,是由于有可以听他们豢养驱遣的兵匪流氓;有这等流氓,是由于中国百业凋敝而生活腾贵,许多人找不着正当的生活路径;百业凋敝,是由于国内手工生产被国外机器生产打倒,而国内机器生产又因外力竞争不能发达起来;生活腾贵,是由于一切赔款借款的本利,即加到国民的负担上面,而内乱的损失,一般兵匪流氓的生活费用,均须国民分担。由此可知,中国机器生产不能发达,国内的纷扰还不是他最初最主要的原因。只有先进国机器生产的压迫,才是他致命的打击呢。

  在这种情形之下,中国亦并不是便没有法子可以自救。中国对手不义的勒索赔款并无必须再为支付的义务。即那历年外人与北京政府勾结的卖国借款,我们亦应当援俄国前例根本加以否认。然而这还是比较小的问题。中国应用关税政策,以保护本国产业的发达,以消弭本国的游民;亦须靠聪明的税则,减轻一般人民的负担,使他转嫁到外国或本国资产阶级身上。中国能用这种法子,既可以减少内乱,更可渐图挽回输入超过的倾向。即令偿还外债,亦只有这样才有可能的希望。

  然而谈到关税问题,我们只有愤恨,只有痛心切齿于英美等国的愚弄伎俩,与劫[钳]制我们的方法。我们的关税,已经被他们用种种条约死死的加上许多束缚制限,我们完全失了自主的权利了。

  二

  第一件可痛心的事,便是中国的关税税率,完全是一种协定制度。本来税率的规定,于自主国定以外,有时因两国的友谊或经济上的特别关系,对于某几种商品,由条约协定其税率;或因优待最惠国关系,定为比普通关税较低之减额关税;亦为现在各国曾有的事。但国际条约常须一定的期限,两方的同意,乃能修改;故主张保护制度的人,常反对此种办法。然这还不是如我国以一切商品,对一切通商国家均用协定税率的办法。像我国这种办法,现在是全世界惟一无二的奇怪制度。他使外国货物用很廉的成本输送进来,夺去许多土货原来的销路。同时加重土货在本国所负的税率,使不能与外国货争竞。中国自己需要的原料物品,亦不能加重关税阻遏他的输出。外国的关税是保护自己的产业,以防遏人家的工具;我们的关税,却成了帮助人家经济的侵略,以损害自己的东西。我们不但不能用关税政策抵制外国的经济侵略,我们现有的关税制度,正是国际资本主义征服中国最重要的武器。

  就入口税说,我们自鸦片战争败衄以后,受英人劫制,对于一切货物均定为值百抽五的税率。自英法联军之后,更将值百抽五,明定于条约之中。这种均一的税则,使必需品与奢侈品所出的税,不能有高低分别。使制造品与原料品所出的税,亦完全一致。在工业国家,因为对于生活必需的品物,与工作原料品,全恃国外供给,他对于许多这类物品,全不加课关税。例如英国课税的输入品,大别仅十余种,各国对于生棉、生丝多课税极轻或完全无税。但一般国家,对于凡外货输入可以妨害本国农工生产品销路的,或禁止其入口,如英国禁止受奖励金之精糖入口;或加重其税率,如一九二二年美国为抵制德国廉价的钢铁,中国廉价的鸡蛋,及其他因本国生产费高不能与外货竞争的商品,因宣布增加其入口税。对于嗜好品,如烟酒等物,各国均特别重税。美国酒精税率值百抽百,日本卷烟值百抽三百五十。其他各国无不如此。然反观我国,则无论何种输入品,均系值百抽五。我们眼望着英国、日本的疋头棉纱,如洪水的流进来,使本国的纱厂不能发展;然而我们无法抵抗。甚至受印度政府奖励金之茶,亦不能重课其入口税,以抵杀其优势。至于照民国十一年的海关报告,宁波入口的米,长江来的由二五二六六担减至三七二六担,香港西贡来的,由一五七五一担增至二〇四五六五担;厦门美国面厂与上海面厂为敌,已操胜算。这所说的米与面粉,照条约是免税货物。明明看着他们妨害我们自己的农产物销售(民国十二年芜湖米失其顾客,所销甚微),我们亦无可如何。至于烟酒等物,在民国七年以前,以税率与市价计算,本出值百抽五以外;关册所载烟酒之价,每较市价为高。然民国七年修改税则,竟亦以值百抽五相衡,英、美、日本,锱铢计较。结果至日本酒每箱抽税较前减少一分,装瓶啤酒每箱抽税亦较前减少六厘。每千枝价不及一两五钱的纸烟,抽税亦较前减少两分。为修改税则,而奢侈品反轻减税率,真世界上罕有的奇事,亦即是我们因条约束缚,所忍受的奇耻。自马凯条约(即光绪二十八年中英续议通商行船条约,定约者为盛宣怀与英人马凯),英人因内地厘金终不免为洋货推销之害,虽条约规定洋货于入口税外缴纳子口半税值百抽二点五,即沿途照验放行概不重征,然内地厘卡需索,商人伸理为难,仍不免忍受了事;故英人为正本清源计,希望吾国裁厘,允加完“照进口正税一倍半之数”,即值百抽一二点五。因裁厘后无所谓子口半税,故英人彼时完值百抽一二点五之税,实际比今日完正税值百抽五与子口税二点五,只多完值百抽五之数而已。华盛顿会议,许我先行增收二点五之附加税,以为教育实业及一切公益之用,奢侈品可抽至百分之十,俟裁厘后实行值百抽一二点五税则。然特别关税会议,延迟不肯举行,仍只是口惠而实不至。且即令一一实行,所谓附加二点五,所谓值百抽十,所谓值百抽一二点五,仍是固定的均一税则,仍是为我们定了一种最高限度,与所谓值百抽五只是五十步百步之比而已。然而还有荒谬的,国内机器厂货运销各口或内地,原定办法只须完清正税,沿途概免重征;此等办法,本可使国内机器厂货负担关税较轻。然马凯条约,竟因投合无识的总署意见,且借以加重机器厂货成本,竟越俎代庖的为他轻轻定下“须完一出厂税,其数系倍于光绪二十七年议和条约所载之进口正税。”即加至值百抽十的话。这种出厂税,英国棉货业者曾请政府在印度所制棉货方面施行,这完全是亏损印度以利英国棉货推行的方法。英人竟以此为对我国裁厘加税的交换条件。他们束缚中国的毒计,无所不用其极。又华会所允二五附加税,原说为中国教育实业等用,然去年十月英、法、美、日四国照会,又于将来关余用途,要中国表示有用以担保外债趋向。我们由此可知中国一天忍辱屈服于这些不利的条约之下,中国的关税总只能使外国资本家快意,永无能由我们用以抵制外货的日子。

  就出口税说,出口税在历史上本只是封建时代那些诸侯认为卖货物给外国人时,须付一部分的钱给他们,以请求他们允许的意思。近世因为他是产业及通商的妨害,故英国于一八四二年,德国于一八七三年,荷兰于一八七七年,法国于一八八一年,日本于明治三十二年,均废止此种制度。现在征收出口税的,只有或出于保护民食,或出于保护国内需要的原料,或出于限制金银出口,或出于保存本国古物。然而中国则一切出口货物,亦与入口一例,纳值百抽五之税。外国因求彼国之货能在别国行销,或给以奖励金,补助其生产费用;或减轻本国产物铁路运费,使其成本低廉。故他们的货,有在外国市场中,反较在本国价廉的事,名为当平(Dumping)。我国不但对于出口业一无促进之法,反凡物品均加课税。至于课税之率,又是固定的均一制。即马凯条约,亦仍规定为“出口土货所纳税之总数,不得逾值百抽七点五之数。”虽解释之者,谓在七点五以内,我们可以自由规定高低之税则,然他既为我规定了最高限度,我们要利用税则保护本国需要自用之物,不使出口必为十分困难的事。民国十一年洋棉入口共一百七十余万担,可见本国棉花不能自给。然本国出口棉花,亦八十四万余担。说者谓“中国所产之棉,以销国内犹有不敷,然而出洋之额,日益加巨(民国九年只三十七万余担,十年至六十万余担),转以外来之货供应国内之要求,可见中国之情状殊为奇特。”不知中国此等奇特之情状,完全由此奇特之出口税则所造成。我既不能以重税遏本国生棉之出口,故我国价廉之生棉,会被外人攘去;而我反只有以价昂的洋棉,供自己之用。这亦未始非本国纱业不易振兴之一原因。中国因为有这种出口税则,于是外国可以自由的在中国攘取各种原料,中国的生产状况完全受外国收买原料者的影响。外国熟货既夺了中国原有土货的销场,中国的生产事业,只有仰外国原料商人的意旨。民国十一年,输出植物油三千余万两,生丝一万五千余万两,生皮一千三百余万两,骆驼毛、羊毛一千五百余万两,茶叶一千六百余万两,蛋二千九百余万两,然而这并不是什么可喜的事。这只是表明中国的生产事业,完全由外人操纵,中国完全立于经济全隶属的地位。

  此外本国货物,由本国通商此口运至本国通商彼口,照约有所谓复进口半税。这使本国货物于正税外尚有半税之负担,以比之外货输入非运至内地者,只须完一次正税,是本国货物尚不如外国货物之受优待。又如外国货物运至内地,照约只加完子口半税,沿途概不重征;中国货物经行国内,遍地厘卡需索,说者谓由内地至海口须完税二十七成,以比之外货担负,相差远甚。这种帮助外国货物以打倒本国货物的办法,固为厘金常关制度所致;然自外人勒索赔款,私订债约,国库空虚,担负重大,使裁厘等说永只托于空言。外人复一力拥护恶劣的北京政府,使中国永无根本改革此等制度希望。外货输入之税,既无法加重;国货通过之税,亦无望减轻。他们因而志得意满的,看中国人自己斫丧自己的命脉。嗳!这是何等惨毒的手段啊!

  三

  我们便令不从保护政策方面说罢!倘若就国家财政一方面观察中国的关税,亦发现种种的纰缪。一国的关税,应能在对外贸易不受妨害的范围内,视国用之需要,以伸缩其税率。英国于南非战争时,恢复其已废止的谷物税则,在一年零二月余的时期,得款二百余万镑。美国在南北战争时,为筹战费,国会通过加税者有将近一千五百种货物,平均税率在百分之五十左右。然我国出入口税则均受条约牵制,不能自由变更。辛丑和议以后,外人为求担保他们所勒索的赔款,曾经修改税则一次。依各国与中国所订商约,大都有十年更改税则一次之语;至民国元年,应再修改一次。然各国以国体变更尚未经彼承认为辞,不肯允诺。及既经承认国体,俄、法、日本仍提出各种不利的条件,以为承允修改税则的交换。延至欧战,迄无解决。最初中英天津条约,系一八五八年签字;中日通商行船条约,则一八九六年批准。逢六之年提议改约,则英美称未到期。逢八之年提议改约,则日本借口时期已过。所以咸丰八年之税则,亘四十四年,未经修改。辛丑以后,虽曾修改一次,入民国以来,日本仍执须逢六之年乃得修改之说,否则必须另商交换条件。如此,可想我国修改税则之难。民国七年虽委曲迁就,又经修改一次;民国十一年根据七年议定欧战后二年(从和约批准起算)再行修改一次;然所谓修改,仅只就进口税之从量税,修改至所谓切实值百抽五之程度而止,并于其他税则上问题无关。即就切实值百抽五之修改而言,每次必须俟各国派员来华开会,每事必须各国均一致承诺,乃能发生效力。民国七年修改税则时,议在修改未决定期间,暂行先令商人照旧税则,加完四成或三成,此比我国原提请加完八成八之案,已相去远甚;然此案虽各国代表全体议决赞成,日本代表坚持不予同意,即仍不能见诸实行。如此死板之办法,言之已可痛可痛,尚何有视国用以伸缩税率可言?

  其次,所谓值百抽五,亦只是一句欺人之谈。关税抽收方法,本来有从价从量两种。从价抽税,理论上说起来固较精确公平,然因估价不易,鉴定调查均须多所费用,故不能通行于各国。从量抽税即就商品之重量、尺度、容积或个数,而估其市价,再照税率之比例课税。此为各国通行之法,我国税则,亦多用此等规定。然用此等规定的税则,第一,税目宜详细分类;第二,修改时期宜短或活动,修改手续宜简易。因为分类详细,然后上等货物不与中下等货物完纳同样关税。修改容易,然后货物市价如有涨跌,即可更正税则以照公平,而亦不使国库受其损失。然反观我国税则,分类粗疏。日本代表每怨中国将日本廉价之货与英美高价的归入一类。英美亦利用这种弱点,使日本商品处于较不利的地位,否则每次议定税则,总使日本居于与中国争持的地位。日本之争持,实际是为目本想得英美一样经济的利益;然吾国人只见英美之宽大和易,日本之偏狭贪啬,不知我们全为英美玩弄于股掌之上了。至于修改税则,已如前述,极为死板困难。民国七年修改税则委员会俄代表说:“货价腾涨为世界经济之所造成。自一九〇三年至一四年,每年平均涨百分之二。”该会副主任赖发洛说:“战时年分,其常川影响于货价,较平和时代却加一倍。”物价逐年腾贵之现象既系如此,然咸丰八年后税则四十四年不改;辛丑和约后,又十六年不改。此中税款损失,谁能计其为数几何?今试录民国七年赖发洛调查江海关货价之结果,决定从民国元年所实收之税项,平均计算如下:

  元年    约收百分之四
  二年    约收百分之三九八
  三年    约收百分之三六九
  四年    约收百分之三六
  五年    约收百分之三一三
  六年    约收百分之二八九

  以民国六年为例,民国六年关税共收三千八百余万两,然只(相)当于货价每百抽二点八九,以较切实值百抽五,应少抽百分之七十三强,即少抽税二千八百万两左右。一年损失已为此数,中国通商迄今将八十年,损失将几十万万两,岂吾人所能核计?辛丑和约谓进口货税须增至切实值百抽五,然估算货价不依当时市价,而以一千八百九十七、八、九之三年卸货时各价牵算,故施行之初,平均已仅得当时各价百分之四左右。民国七年修改税则,亦不依当时市价,而以一九一二年至一九一六年关册所载历年货价平均计算。一九一二年与一三两年在大战前,其物价远低于战后,以其与战后之年平均率算,而谓为切实值百抽五,已为荒谬;而关册所载,又远低于同时市价;在会议时日本代表更屡谓市价低于关册所载,而硬指关册有误。于是再三牵就,所谓切实值百抽五,全成空谈。更可骇的,日本代表公然以书面发表下列之语,谓“所谓实际五分之关税抬高,非指对于现时之市价征收其百分之五而言。”如此可知他们以这种值百抽五的税率,向来便是一句官话。他们用各种方法使税则不能修改,以便可以少纳应缴出的关税,在他们是“天公地道”的事。

  外国人一方用赔款债务勒索我,一方却以应完之税百计狡赖。既夺我自由加税之权,即最低之税率仍不允按实照缴,则尚何论于用关税发达产业,便靠关税想以供应外人之敲求,亦且不能够用。在这种刀俎之下的国民,其惨痛为如何不言可知了。

  中国因为外债的负担,关税的束缚,全国人民喘息苦楚于贫乏扰乱状况之下,国内工业永无发达之望。成品之输入,生活必需品之供给,均使外人占无敌的优越地位。中国所输出的,多为原料,多为外人不必需的娱乐奢侈品。关税虽多直接为外人支付(出口业亦多操外人手中),然以我需要洋货较急,则价目易长,故其税易转嫁于我国人。而以外人需要土货较缓,则价目易跌,故其税仍多由我国售主担负,乃能成功交易。不但如此,即各国进口税,亦多送嫁于我国人。Bastable〔巴斯塔布尔〕说:“英国茶税,当有一部分由华人负担。”这种情形,除了发达机器产业,无法挽救。然而在这种关税制度之下,发达机器产业,是一件无望的事情。

  四

  且试问此项关税作何用途?——谈到这一层,更令我们扼腕!

  我们在英法联军之后,赔英法八百万两,即由海关指拨,至同治四年才能偿清。甲午之役,我们为战费与赔款赎辽费用,所借共五千四百余万镑,以关税为主要抵押品。庚子之役,赔款又九万八千余万,亦由关税拨付,均至今未清。民国以来,善后借款,亦以关税盐税为担保,每年关税对于上述各债,须尽先支还。余剩之款,名为关余。关余本以拨作政费;然因历年北京政府私饱浪费,滥发内国债票,一般奸商乘彼等之缓急,亦得肆其要挟,任财政总长的人,又多与此等奸商内外勾结,于是关余又成为内债担保品。全部关税,均朋分于列强与国内外资本家之手。民国十二年,海关税收六千余万两,然关税担保之债务,在此数目以上。计开民国十二年关税方面应偿债款:

  对外的债务

  俄法债款    八百余万元(至民国二十年始清)
  英德债款    九百余万元(至民国二十一年始清)
  英德续款    八百余万元(至民国三十二年始清)
  庚子赔款    约二千万元(至民国三十四年始清)
  善后借款    一千三百余万元(至民国五十年始清)

  对内的债务

  三年公债    三百余万元(至民国十四年始清)
  四年公债    五百余万元(已清)
  十一年公债   二百余万元(民国十六年始清)
  整理案内各债  二千余万元(民国十九年始清)

  整理案内各债,即指八厘军需,五年六厘,七年长期,整理六厘,整理七厘,九年金融等债。

  据民国十三年一月三日路透社北京电,民国十二年各外债,及下列内债如三年,四年,十一年之公债,皆已偿付。但整理案内公债各利息虽依期照付,债本之偿还现约短少七百七十二万两。我不知读者见此电文,生何感想。这是说我国将要忍受破产之祸呢?还是说我们的关税,完全被一般“国民的仇敌”攘去,尽其全数都还不足以满足他们的贪吻呢?

  如上所述,民国十二年关税所入六千余万两,而外债须付约六千万元,内债须付三千万元以上,则是我们的关税全是外国人或本国少数奸商荷包里的东西。中国既因产业落后,出入口关税,乃至外国入口关税,十九均须由中国商人担负,即间接由一般国民担负;而这种担负,并非给国家作行政、练兵、办教育实业之用,只是双手拱献给奸商与外国人;把一切均拱献给奸商与外国人了,还要时时受破产的恫吓,中国人民真是这样的可欺么?

  再说,管理关税的权柄,从太平天国之役,关道多离职守,海关停办,英、法、美领事假名派员代征关税,事平解交关道,遂轻轻骗得代办关税之权。咸丰八年,又以“邀请英人帮办税务”规定于条约中。光绪二十四年,英人欲图长久把持关税,提案于政府,谓英人在华贸易超过各国,纳税额之八成属英人负担,总税务司一职当继续聘用英人,总署为所强迫,只得承认。辛丑以后,外人横勒巨数赔款,关税当时税额不敷担保,于是又攫各处离海关五十里内之常关,归各税务司兼办。然满清时之税款,尚由税务司扫数解交关道;革命以后,北京政府冗阘媚外,遂至任各税务司以税款径交汇丰银行存入总税务司名下,按月由总税务司分配用途,我国无过问之权。分配有余,或酌交北京政府;分配不足,则朝野上下,凛然有破产之忧。北京政府,既须仰承总税务司之色笑,冀得沾余沥以供挥霍,国内奸商,持有大宗内国债票的,亦视总税务司如神明,来则欢迎,去则欢送,以力结总税务司,使可以相勾结以朋分税款。于是总税务司乃成了中国第一等有力的人了。马君武先生说:“总税务司即中国皇帝”,这便是外国经济侵略的好结果。

  我们照上文看,可知关税之朋分,外国人约得其三之二,本国奸商约得其三之一。他们肯分三之一给本国奸商,亦很为妙计。本国奸商固然借外力以盘剥本国的人民,外国人亦借这些奸商的言辞以迷惑群众,借他们的力量以妨碍一切反抗的举动。最显明的,是这一次广州收回海关问题,孙中出这种崛强举动,固然恼怒了那些“大英国”、“大美国”,惹起他们派舰示威;亦居然有上海总商会、银行公会、钱业公会拍电阻止孙中山这种举动,亦居然有天津、汉口各地银行公会的通电反对。现在听说中国的皇帝——总税务司安格联——亦表示不能承认孙中山这种办法,这些商人应当怎样感谢“天恩”才好呢?这样的商人,与这样的外国势力,打成一片,那里还有我们国民过的日子?

  五

  现在是要根本解决,是要革命政府对于关税与国债,有一个全部计划的决定。中国人民不能听受外国永远的如此敲骨吸血,亦不能让这些奸商永远与外国人如此朋分国家的税款。实在我们不仅是要收回关余,要收回关税全部;不仅是收回关税全部,要收回规定税则主权,保管与支配税款主权。欺骗或强迫的条约,应给他一齐撕碎。满清是我们厌恶而打倒了的,他的债务我们不能承认。何况还有那最不名誉、最不名誉的庚子赔款?民国以来,就是善后借款,亦是北京政府私下与人签字所借的债,从民三到民十一的内债,更是奸商与伪政府私人的契约,国民无承认的理由。

  我们应当使全世界的人知道,我们这种反抗,是为我们的生存,不能不起的抗争。一切仇敌捆缚我们的绳索,我们要迸[拼]力扯断。这不发生什么信义的问题。野心的政治家,贪婪的军阀,亦许对于我们要加以压迫;但为人道、为公理,我们一定可以从各国的人民,得着许多友谊的援助,如他们以前反对侵略苏俄一样。

  亦许有事实上的困难,我们不能否认一切条约,像上述的干净。但至少那勒索的庚子赔款,久已为全世界所诟病的,应一律免除。其余的内外债,在一定年限之内,暂为停付本利,而且要延长偿还年限,减轻债款利息。这样,我们才有余力整顿国内政治。至于关税保管支配,决不容客卿把持,那是不待解说的事。税率的规定,必须收为自主。我们亦并不必加增一切入口税率。对于必需的入口品,非我国所能产生,而国内亦无代用品的,不但不须加税,即以前值百抽五之税亦可以豁免。但对于奢侈品,须打破百分之十税率的限制。再如棉货之输入,妨害本国纺织工业之发达,自宜加以重税。即上等米与面粉,亦不能听其免税;与其他常为资产家所用之洋货,均宜课以重税。出口货物,除本国需要之原料,宜重税以阻其流出;余可免其课税。但课税与否,或课税若干及其修改,均有绝对的自主权,不能受任何条约之牵制。复进口税、子口税、厘余、常关,应一并裁除,以减少人民的负担,而助本国生产品的销行。

  自然革命政府不是用这打倒外国资本家,以为中国资本家辟地盘。革命政府要尽力所能,谋生产事业国营,与对外贸易国营。这是预弭国内资本阶级之患的最要一着。即令革命政府或不能有此力量,亦应对各种生产事业与对外贸易,有详密的监督管理权柄。中国必须成为一个国家社会主义的国家。而且只有这样,国内的发达产业,以求工作普及为主,不以求榨取劳工剩余价值为主;规定关税,以求负担公平为主,不以求资产阶级利润增大为主。只有这样,平民才都有生路,而且有宽裕低廉的生活。

  有人说,我们要这样做,终免不了受外人干涉。是的。不过那种干涉,亦不必把他太看重大了。譬如说,国际封锁吗?那是说,外国人甘心丢了他们经营多年的一个大市场。封锁的时期,必要品的供给,不能接济;或者我们要感受几分恐慌,但我们幸而离自给经济的时代不远,这种恐慌当亦只是暂时的影响。但他们呢,就民国十一年说,一年之间,英国及其殖民地对于中国输入超过二万万两,日本、美国各六千万两。他们的封锁中国,便要使他们减少二万万两或六千万两商品的销路,他们即刻要发生生产过剩或失业的问题。由此可知封锁几于是做不到的事。譬如说,武力干涉吗!那是说外国人甘心对中国为不人道的压[迫]。中国人在今天不得着自由,便只一条死路。我们但能使国民认清这些事,认清一切游民、盗匪、贫乏、战乱,都只有这种奋斗可以消灭。我们尽可以尽力所能与他们拒抗。我们不应当像庚子年那样无分别的屠戮外人,或者毁损外人利益,使他们国内的政治家、资产家有所借口,以鼓起他们国民的仇忿。但我们必须很坦白的否认一切外人非法的加于我们的束缚。我们这种自卫的无可非议的手段,必然能得各国公道的群众谅解拥护。

  再则谈到外交方面,我们这种反抗的举动,亦并不至于引起各国一样程度的反感。各国在中国的债权有大有小,商业上的利益亦相差很远。最大的敌人,是英、美、日本。而英、美、日本,利害亦很不一致。所以只须我们抱定了反抗的意志,而又能用合当的态度实行出来,不但各国未必一致压迫我,将来暗中给我许多助力的,都会有人呢。我这不是说我们要倚赖人家的助力,只是说我们在这些互相猜忌互相倾轧的资本主义国家中,尽有运用手腕,以恢复中国独立自由的余地。土耳其已经这样的复兴了。现在还留了许多机会,给中国的革命政府呢。

  在今天这种政治经济情形中,弱小的国家不愁没有机会,争得独立自由;只愁这种国家的国民,全不预备这种抗争的意志与力量。世界上还有不少次的大战争呢!各国的国交,都有很多罅隙。他们的实力,亦并不像我们所想象的那样可怕。有血性的,不愿束手待毙的中国人,你想想你应当怎样做呢!

  一九二四,一,五上海。

  载《前锋》第3期

  署名:恽代英

  注释

  [1]赎辽,指赎还辽东半岛。1895年4月17日,清政府全权代表李鸿章与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该条约共十一款,主要内容为:(一)承认日本对朝鲜的控制。(二)割让辽东半岛及所有附属各岛屿和澎湖列岛。(三)赔偿军费二万万两白银。(四)增开沙市、重庆、苏州、杭州四个通商口岸。(五)允许日本在中国通商口岸设立工厂等。日本割占辽东半岛,严重地打击了沙俄在远东的扩张野心。4月23日,俄、德、法三国驻日公使,从本国的国家利益出发,分别向日本政府提出口头警告,要求日本放弃占领辽东半岛。5月5日,日本政府宣布接受三国政府劝告,退还辽东半岛。但又声称“对三国全然让步,对中国一步不让”。又经过俄、德、法三国与日本多次密谋,决议迫使清政府加付白银三千万两“赎金”,作为退还辽东半岛的交换条件。

  三国干涉日本退还辽东半岛,是19世纪末叶帝国主义列强为争夺中国而发生的一次正面冲突,既暴露了俄国侵占中国东北的贪婪野心,又为德、法两国向中国索取“干涉还辽”报酬及强租港湾找到了借口,加剧了列强在中国划分势力范围的活动,使中国的民族危机更为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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