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股|恽代英

八股

　　（一九二三年十二月八日）

　　我闲谈得高兴的时候，有时对朋友说，若文章不管他对于人生有用没有用，只问他美不美，那便八股文也有他美的地方。我说这种话，朋友们没有不觉得好笑的。

　　自从八股文在中国害了几百年的读书人以后，一般吸受了欧洲文化的人对于八股文深恶痛绝，以为是同包小脚吸鸦片烟一样，是中国最大可恥的事。

　　我也并不会做八股文，不过据我所曾看见过的几篇八股文说呢，我觉得做这种文章的人有时候也能够在这种死板板的格式中间很自由地很富丽地发表他的意见。专从美的一方面说，也何至于没有一点价值？至于说八股文没有用，现在不是有很多人说文学本不一定要他有用的么？

　　我对于新文学的什么主义什么主义，老实地说，完全是一个外行。不过就我所知道的，新文学也并不一定要与人生有用，甚至于他虽然对于人生没有用，反转还要发生一些消极颓废的思想，终究不妨害他有他的文学上的价值。我常想可惜外国没有八股这种东西，若是将来也有什么德国人奥国人或者南斯拉夫的人，发明了一种洋八股的文体，加上一个未来主义或者什么主义的名目，我看中国的文学杂志还要为他出专号鼓吹一鼓吹哩。

　　我以为现在的新文学若是能激发国民的精神，使他们从事于民族独立与民主革命的运动，自然应当受一般人的尊敬；倘若这种文学终不过如八股一样无用，或者还要生些更坏的影响，我们正不必问他有什么文学上的价值，我们应当像反对八股一样地反对他。

　　废止了八股的文学，却这样高兴提倡洋八股的文学，已经是一件怪事；废止了八股的教育，却很普遍地很坚决地提倡洋八股的教育，这却更是一件怪事了。

　　什么是洋八股的教育呢？

　　专就中等教育说，现在一全国的中学生，每天要花很多的时间去学习英文、几何、三角，因此总计一全国，不知造成了几千几万半通不通的英文、数学学者。这种人若是不升学，若是升学不是学习数、理、工科，他们的英文、数学终究是要忘记干净，但他们从前为学习英文、数学所冤枉糟蹋的时间精力，没有一个大教育家觉得可惜的。

　　我们为八股无用，所以废八股，现在这多的中学生学这种无用的英文、数学，果然是无可非议的事情吗？我们为八股斲丧人的性灵，所以废八股，现在一般中学生一天到黑疲精劳神于这种无用的英文、数学，使他们没有一点工夫学习做人的做公民的学问，果然是什么很满意的办法吗？我们为八股只可以做进学中举的敲门砖，没有别的用处，所以废八股。这在一般中学生学了英文、数学也仅仅只能用来应升学考试，除了升学是学数、理、工科的以外，这种敲门砖是再没有用了的；至于原来不升学的人，他本用不着敲门，却也辛辛苦苦的去谋这一块敲门砖，这种事说与八股教育有什么两样？我真莫明其妙。

　　有人说，我既知道升学学习数、理、工科的人必须学习英文、数学，那便这种中等教育没有什么可以反对。但是我要问，一全国的中学生，究竟有多少升学学习数、理、工科的？为了一部分要学习数、理、工科的人，却勉强全部分的中学生，去学习英文、数学，这有什么道理？

　　有人说，无论深造什么学问，学了英文、数学总有好处，这话自然是不错的。但是中学生果然每个人要深造什么学问么？假令他要深造什么学问，学了英文、数学自然总有好处，学了德文、法文、拉丁文、希腊文、天文学、考古学，岂不更有好处？为什么不一古脑儿都勉强中学生去学习呢？还有一层，不学英文、数学便无论造什么学问都不可能么？

　　我以为要升学或要深造的人，若是需要英文、数学，尽可以在中学毕业以后，用短的期限去补习这种学问。我们要让中学生多有些时间精力去学习读书、写字、算帐的必要技术，自然科学的常识以及历史、地理、政治、经济的大概。中等教育应该是养成健全的公民的教育。现在的中学毕业生，仅学了些半通不通的英文、数学，他对于一个人与一个公民所需要的常识，仍是全然无有，我真不知道这比八股教育有什么好处？

　　我们尤其要大声疾呼地排斥国人对于英文的迷信。现在教育部的章程，在中学里教授英文的时间比一切的课程都多；一般教育家总说英文、数学、国文是主要科目。有许多地方的中学生，一生用不着与外国人说话通信，也没有读外国书的时候，却花了许多精力去对付这种科目。一个学生纵然各种学科都好，若是英文、数学学不上人家，或者仅仅是英文学不上人家，就会被人家看成无大造就的一个人，有时甚至于因此要勒令退学。我真很奇怪国人何以有这种普遍的谬见。纵然在华洋交通关系最复杂的上海，也并不见得一个人不与外国人说话通信便不能过日子；至于内地的学生，为什么这样迫切地要学英文，更令人说不出道理来。

　　年来教育界的先生们很热心地提倡设计教学法、道尔顿制、六三三新学制，但是可惜这大一个问题，关系全国中学生学业的一个问题，竟全然没有人理会。

　　我愿任中等教育的先生们起来一考虑这种问题吧！我愿受中等教育的全国青年们，起来唤醒你们的教职员一考虑这种问题吧！

　　载《中国青年》第八期

　　署名：代英

虚阁网(Xuge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