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公育在教育上的价值|恽代英

儿童公育在教育上的价值

　　（一九二〇年十二月）

　　唯物的历史，告诉我们人类的生活，一天天向越是分工越需要互助的方面走。这种不可抵御的趋势，他不问人类是不是愿意遵循，已经成了一个先天预定的轨道。马格斯（即马克思）派经济学家说，私有工具既已经成为已往的事；个人本位的经济组织，已经从根本上崩坏；私产，家庭，国事，都失了他时代的价值。在这个时间，只有打破私产，自由恋爱，儿童公育。

　　这样的一些话，自然令我们习惯于现代生活的人听不来。但是我们只须不自己欺骗良知，姑且睁开眼睛考究一下。现在社会实际的内容，私产固未打破，果然有几多人能享有相当的私有财产呢？恋爱固不自由，果然有几多人能享有相当的结婚生活呢？儿童固未公育，果然有几多人能享有相当的家庭教育呢？旧社会的崩坏，从各方面看，是自然必然的事。这本不是几篇邪说诬民的文章，几个人头兽鸣的人物，所能抉破推倒。在经济状况变迁之后，无论人类愿意与否，旧社会自然而且必然的随着崩坏。此外留得与人类努力的，只有在新的经济状况之下，讨论建设新社会。三家村的冬烘居士，骂现在所说的新社会是纲纪荡然，不知新社会乃正所以建设新纲纪。只有新纲纪既拦着不准人家建设，旧纲纪又无能力使他恢复已往权威，这才真是使世界纲纪荡然的罪人了呢。

　　这样的一些道理，亦无须在此处详说。好学的人，能取〔马克思〕Marx，〔恩格斯〕Engels，〔拉法格〕LaFargue，〔考茨基〕Kautsky的书读一读，他们都说得很详细。国内出版物，如《建设》《星期评论》中间胡汉民、戴季陶诸先生的文章，于这一类学说亦很多有价值的介绍。关于儿童公育问题，我们以前从各方面有些讨论，载《解放与改造》第二卷十五、六号中，读者可自取阅览。

　　这一篇的目的，只是从教育方面研究儿童公育的价值。我的意思，盼望教育界热心改造世界的人注意。教育是改造世界的惟一有力工具，这大概是委身教育界的人的一个普遍信仰。那便我敢问倘若儿童公育对于世界的改造，有很重大的效力，你们岂应只让那些自命为社会革命的人，去宣传努力，你们却袖手作壁上诸侯呢？

　　其实我们要谈儿童公育在教育上的价值，仍然须从生物学社会学谈起。因为不注意生物学的人，他不知道人是什么。不注意社会学的人，他不知道社会是什么。这样，他不能知道人类真正的价值，社会真正的效用。不能知道个人与社会有什么关系，亦不能知道他自己真正的本分。像这样的人，他对于社会问题，不会有十分真挚的热心。与他谈儿童公育的价值，亦许令他觉得不起一点兴味。我常想要改正社会，不可不改正教育。要改正教育，不可不改正教育者的人生观。但是要改正人生观，说起来便会成就一大部书，不是这个地方所能用三言两语道尽。不过我亦想便承认现在一般盲目向上的教育者不能有异议的几桩原理，做我这一篇文的根据，亦尽够证明儿童公育的价值。

　　第一　教育要普及于一生

　　教育要普及于一生，便是说从婴儿到老年，都要多少受教育的陶冶的意思。这样的说话，看来似乎是不能有的事。普通有所谓学龄，如各国所规定的强迫教育开始的年龄。在这年龄以下，在法律上原没有受教育的必要。有些人说，在理论上，亦没有受教育的必要。

　　强迫教育有一种法律的规定，不能不说是教育界的一个大进步。但我们考察历史，可以知道强迫教育，并不是由于民治的觉悟而产生，乃是由于军国主义的要求而产生。这样，所以强迫教育，只是国家的利益，还不配说是人类的利益。人类不仅是要捍御国家，完成一个公民资格，还要求他的身心各方面发展，可以有利益于他自身及他同时以及后代人类的生活。所以如强迫教育所规定，必须五岁六岁才可以受教育，于人类极不利。

　　若必限定所谓教育只在认字读书做文，这自然非六七岁以上的儿童不能领受益处。但是教育是人生的训练。读书做文总是一种方法，不是一种目的。这大概是稍有思想的人不能疑惑反对的事。果真这样，那便我们只须所达到的是教育正当的目的，所用方法宜取那最有效益的，不能拘泥在任何一种上面。就近代许多教育家的试验，都知道实物的教授，实地的训练，比书本教育强过无数倍。而且亦知道教育的努力，是要多方面的，仅靠书本传授，亦断不能有完满功效。既然如此，那便六七岁以下的儿童，纵然不宜读书，没有不可施以相当教育之理。

　　而且宇宙的安排，对于有生命物的生活，每每令我们不能不感其神秘奇妙。人类的生活，虽然比其他生物都十分的更复杂不可窥测，但是就理论说，就事实看，都可信人类各种的本能，只须得着调和适当的发达，个人乃至社会，必然可以得一个理想的完成。怎样能使各种本能得着调和适当的发达呢？这很容易知道在人类本能萌芽的幼年期，须十分审慎的使他得着合当的指导。〔约翰·菲斯克〕John Fiske说，“动物知识越进步，幼年期越长，以便他多有受训练时间。”这样，便所谓幼年期，原是为各种动物受他不可少的教育之用。幼年期既然是生物的事实，无关于法律的规定，我们可以知道人类的教育，是在他结胎坠地即有必要，不能从法律上所谓学龄开始。

　　人类的本能，多在幼稚的时候逐渐发达。在这个时候，若无合当的指导，易因彼此仿效，发达于错误的方面。（这是取〔沃尔特·史密斯〕Walter Smth的说法）这样，那便幼稚时候的教育，乃关于人的圆满发达最要的事。儿童在他初出娘胎的时候，无所谓性善性恶。能善导他的本能，使他本能发达于个人及社会有益的方面，那便成为善。不善导他的本能，以致他本能发达于个人及社会有害的方面，那便成为恶。若承认这种的话不错，那便每个儿童，若能于他本能初萌芽的时候能与以适当的引导，不难信他们都可成为善人。所以谈改良人类改良社会，没有什么比幼稚教育更要紧。

　　而且幼稚教育不仅在德育方面是如此的重要。人类的知识既不定然要靠书籍文字才可传习，而人类求知的欲望又在学龄以前早已发达。普通的人，每每把儿童这个正好求学的时机，任意虚掷了，这中间实在减少了很大人类的造就。若是能有训练的教师，利用儿童游戏，猎寻，蒐[搜]集，模仿诸种本能，随处引他得着些正确的知识，乃至正确的技能，纵然不能有太大的成就，亦要成为以后学校教育的好根基。关于体育美育的几方面，亦只是与上面所说的一样。强健与优美，原是人类共同的蕲求。都因幼稚时代教育不得其宜，因以养成荏弱冗遢的习气。但得良好的环境，有知识有能力的指导人，这种弊病自然不致发生，人类自然不是今天的样子。

　　这以上所说的主要之点，在于指示出幼稚教育的重要，人类的教育不应当以法律上的学龄为起点。今天全世界人类对于教育的努力，不能不说已用了多大的功夫。小学中学教师，对于素非所习的各个学生，能耐烦的考察他的个性，以为利导本能转移气质的标准，这总算人类自己向上的荣耀。但是与其让许多儿童经了许多不自然的发展，再矫揉修饰以求他的改造，改造不敢期许太高，而仍不敢必其有成效，则何如在他本能最初萌芽的时候，与以相当的引导，用力少而成功大呢？

　　有人说，你这话是不错，所以我们应得提倡兴办幼稚园。有幼稚园来补足小学教育，自然要比今天情形好。但是幼稚园有两种地方，不能与儿童公育相比。一则如德国、荷兰、瑞士等国，虽有了许多幼稚园或幼童学校，但这并不入正式的学校系统，不受强迫教育法规的制裁，所以不能普及。再则如英国的（幼儿园）Infant School，固然列入正式学校系统，法国的（幼儿园）Ecole Maternelles，固然受国家监视保护，但是英国的儿童，是须年龄在三岁以上，法国的儿童，是须年龄在二岁以上，才能受这种教育。这以前的教育，仍是公众所不注意的事。我们若承认儿童一坠地便得受合宜的教育，那便我们是要使在襁褓之中的儿童，便受公众的教育，不是仅仅把儿童受教育的年龄从六七岁提前到二三岁，便算满意。

　　有人说，你这话是不错，所以我们应得提倡家庭教育。有家庭教育来补足学校教育，自然不怕儿童幼稚时期得不着正当的发展。我对于这种见解，没有可以诘难。但是我敢断言，这不是为普遍人类所说的话。只须曾经研究教育的人，不难知道人类的教育，要根据生物学、社会学、生理学、心理学，各种的理论，才能寻得出一个正确的方案。智育既不仅是教书，体育亦不仅是如俗所说保养。我们虽然看得一切生物，都先天的会抚育第二代，但是人类在一切与生物不同的当中，他身心的构造，社会的关系，亦显然比别的生物更复杂，更难明白。所以漫然推定人类亦能靠先天的本能，去抚育第二代，是不合事实的。何况人类自从第一次感物质缺乏的时候，已经用他的浅见私心，创造了许多不自然的社会组织，我们要想能适应这种不自然的社会，甚至于还想相机去改正他，这更不是仅顺着先天自然抚养第二代的本能，所能够求完满的效果。若是这样我们怎能盼望靠家庭教育，人人能给他子女必需的教育呢？

　　而且就现在经济制度下面说话，要想许多人受一点做父母的教育，亦是很不容易的事。要想人人的家庭，能有个合度的教育设备，越发在大多数人是不可能的事。而且进一步说，现在劳动阶级的人，妻子亦做工，幼童亦做工，那里还配说有家庭？又谈什么家庭教育？

　　我们真信幼稚教育的可能，真信幼稚教育的重要，只有促进儿童公育，使每个儿童在他下地以后，便在合宜的场所中，合宜的指导人下面，受教育的训练。这才是最根本的教育，亦是最经济的教育。

　　第二　教育要普及于全民

　　教育要普及于全民，便是说没有阶级种族的分别，每个人都得受同等的教育。人类只是单等的，一切不自然的分别，都只是不合理应该受矫正的，这是今天稍知一点人的道理的人，不能疑惑的事。那便我们从这一点，更可看见幼稚园的教育或家庭教育，断然当不起儿童公育的价值。真要求教育的普及，非以社会的自觉，使每个儿童得一样的教育不可。

　　不能说有钱的人的子女，便当受良善些的教育；没有钱的，便当受不良善些的教育。便令我们抹煞显明的事实，硬指着没有钱的人是由于他自己的愚昧懒惰，咎由应得，那亦只能说这个成人的没有钱，是应该的，断不能说这个人的子女受不着良好教育，亦是应该的。先王之道，亦说了罪人不孥。但是在这种高谈民治的世界，却偏有无量的儿童，因他父母的没有钱便硬被剥夺了受合当教育的权利，这岂说得过去？

　　不能说有知识的人的子女，便当受良善些的教育；没有知识的，便当受不良善些的教育。就社会学说，儿童不是他父母的儿子，乃是社会的一个新份子。若是姓张的或姓王的生了一个儿子，只算他张家或王家添人进口，自然与我风马牛不相及。我岂但不肯谈什么儿童公育，亦想着一大堆论家庭教育、幼稚园教育、小学教育的书报，都是多事。惟其姓张的或姓王的，这新来的小小一个人，他从来的那一天，便与我成了宇宙间的一个同居者，他亦许是我的善邻，亦许是我的祸根，所以我不能不关心他的身心发展，看得与自己的事一样。这样那便即令这些儿童是怎样没有知识者的子女，他父母可以不愿给他什么合宜的教育，但社会不能纵容他。他父母可以不配给他什么合宜的教育，但社会不能不帮助他。个人对于家庭的关系，是皮[彼]相的；个人对于社会的关系，是真实的。我们为社会的幸福，不能不望用儿童公育的方法，去求教育的真正普及。

　　幼稚园既不归作强迫教育系统之内，他的教师不定受国家检定，他的经费不定受国家供给。那便若不是有许多人没有合当的金钱去送他子女入幼稚园，便是有许多人没有那些钱送他到合当的幼稚园去。而且幼稚园若只成为一种慈善团体，不认为正式社会的教育机关，那便社会上的人，必自不愿，亦且不能十分用力去监督促进他。这样，必然有许多儿童没有幼稚园进去，亦必有许多儿童没有合当的幼稚园进去。创办幼稚园的人，可以没有什么教育知识，亦许有些幼稚园因为没有钱的原故，设备不完善，教师不优良。这样，便令许多儿童早期都受不着他应当受的教育。

　　男女的有性交，有生殖，这是生物自然的事。无论什么理想的社会，不能禁人在教育儿童的知识完成以前，不发生性交生殖的事。我们可以禁止三十岁以前的人结婚，不能禁止三十岁以前的人不产私生子。因为性交实在是一种动物的情欲。苟非意志强固，加以制裁的人，他总要找个满足他的法子。既然如此，那便我们要盼望人人有充分教育的能力，然后去生子女，断然是个笑话。何况人类经济的生活，已经从分工的一条路发展到这步田地？我们不能勉强人人做教育家，犹如不能勉强人人做工人商人一样。我们不能勉强人人做家庭教育家，犹如不能勉强人人做家事学者烹饪学者一样。或者有些人想要国家规定个法律，青年非研究养儿学卒业的，不准结婚，如我前数年提议中学设结婚科一样。（现在想得这真是大胆可笑的提议）但是我想现在女学生学家事烹饪，出了学校，与完全未学一样的多得很。假令养儿学亦许有人学不到手，或学得成绩不良，能禁止他不结婚么？并且能禁止他没有别种性交的事发生么？前者似乎便非法律所许，后者更非事实上办得到的事。然则仅靠家庭教育，怎能盼望这些不合资格的父母，能给他子女合当的教育呢？何况世界上还不少没有钱办儿童教育用具，并没有时间去教育儿童的家庭呢？

　　由上面看来，要想教育真个普及于全民，非社会共谋儿童公育的实现不可。非社会共同担负所有儿童的教育责任，使他们一样有合宜的场所和指导人，以受他合宜的教育不可。

　　第三　教育场所的合宜

　　家庭原只是过去历史上因经济原因而结合的一种组织。夫妇原只是自然的人类因恋爱原因而结合的一种关系。所以家庭原不是儿童合宜的教育场所，夫妇亦原不是儿童合宜的教育者。现在姑且谈第一层。

　　就现在经济制度之下说话，许多人的家庭，只是卑湫狭隘。城市之中，并家庭以外，亦只是繁稠拥挤。这样，便只有成人生活竞争的战场，更没有儿童自由发展的余地。〔比尤拉·肯纳德〕Beulah Kennard叙〔匹兹堡〕Pittsburgh地方情形说，工厂稠密，房租昂贵，使工人为到工厂的便利，不能不居进工厂。为图房租的减轻，不能不许多家聚居于两三间房中间。在这种小而不通气的一隅中，有无数的床铺。日工与夜工的人，交换睡眠。儿童若在厨房或作工的地方游戏呢，则不便利，亦不舒服。若在卧室游戏呢，又做不到。惟一游戏的地方，便只有街道旁边。试想他这所说虽只代表得一个地方的情形，但是城市生活岂非多少都是这个样子？这样的光景，还谈什么家庭教育呢？

　　我们应该记得儿童的需要，与成人的需要不同，成人有他不得不适应的不自然经济生活，所以他只好在城市中求个居处。虽然他身心上亦为这急遽烦剧的生活，受些影响，但他生长比较成熟，适应能力较大，为害亦还有限。至于儿童，他本身原没有经济的问题，却跟着大人亦受不着生物自然的发展。穷人的子女，固然是居于愚昧昏浊的家庭中，便富人的子女，亦只生长于板壁柱头之间，失落了他许多有益的本性。我们若信儿童要多接触自然，使他得合度的发展，请问现在谈家庭教育的，我们便把那些穷鬼的家庭除外，便说中产之家乃至富人，有几个人有足够的林园，供教育子女之用呢？

　　若是儿童的教育，只用得着几个课本，一块黑板，几只粉笔。我亦信令现在的家庭，用几个钱办到像今天改良的私塾一样，倒不是难事。但是这种改良的私塾，亦配得上在教育上有什么价值，便亦是个疑问。何况我这所说并注意到两岁，一岁乃至五月，三月的婴儿，对于他们，课本、黑板、粉笔几于没大用处。他们所需要的，是靠刺激以召起合当的反应，不是靠灌注以养成储积的知识。他们要养成发表力的教育，比养成容受量的教育更重要。〔福利培〕Froebel本于这个理想，创办了幼稚园，制造了许多恩物。这种恩物，在不及入幼稚园年龄的婴儿，一样需要。但是我们怎能责备每个家庭，都能像幼稚园预备得一样齐全呢。

　　若真要讲家庭教育，须使每个家庭的一切设备都完全，以儿童为中心。那便是说，家庭中的布置，要处处以合于教育性质，合于引起儿童良好刺激，良好的发表力为主。再说明一些，便是家庭的事，不能以经济的关系为处置的标准，亦不能以成人便利的关系为处置的标准。须得使每个家庭，成为理想完备的教育机关。这样，果然是做得到的事么？

　　有人说，我这些话有些无理取闹。若说每个教育机关，都要怎样理想完备，那便在今天的世界，一切学校，谁配得上说这样的话？他们的设备，不是受显然的经济的限制，便利的支配么？果然这样说，家庭教育是不可能，那便一切教育都是不可能。今天便建设儿童公育机关，不一样是有这样的困难么？这样的话，诚然是不错。本来在今天经济制度之下，谈什么儿童公育，不能说无价值。因为社会果然用他建设医院学校市政局的一样努力，总有许多儿童，由完全受不着教育，可以进到受些教育；由只能受较不良的教育，可以进到受些较良的教育。但是这一点相对的价值，虽不能不承认，我究信总还不是人类彻底的改造办法。我常想人类有个大愚蠢：便是宁可把许多财富，任凭资本家官僚吞剥一大半，留剩的一点，却说什么拿来为人类全体谋利益。现在的人，把地球上划作什么国什么国。一国之中，所收租税，一大半用去养兵，所剩余的，又几乎一大半用去养官。这样，怎怪没有钱办教育？我宁信人类真有理性，还须根本的改造。为什么要这些做杀人生活的兵；为什么要这些办纸片公事的官，不肯把这些糜费，全节省了，用到教育上面？我信人类的精力，若值得消耗，所做必须为于人类有利的事。那便世界上面没有一件事比儿童教育还要紧。合理的社会，要对儿童公育比任何事更注意。要把现在供应官僚武人的精力，统移到这上面去。从那里怕儿童公育还有这等困难？

　　有人说，果然是这样说，那便人类可有力量办完美的儿童公育机关，亦可以有力量办完满的家庭教育设备。家庭教育，一样足够解决儿童早年教育问题，何必定谈什么公育？这样的话，究竟是把教育看得太容易。若每个人都要使他家庭有完备的教育场所与设备，人类一定要用许多不必要的力，劳许多不必要的神。真正到了社会主义的世界，人类一方固然要建设许多理想的事业，一方亦要减少许多不经济的消耗。那便社会上若能有个公共育儿所，必不肯为每个家庭去讲教育设备。亦如社会上若能有个公共食堂，必不肯为每个家庭去讲厨房食堂卫生一样。再进一步说，经济制度若经改造，便这个家庭，且将成为赘疣。我们只看文明的进步，家庭任务，都逐渐成为社会上的专业了。便可知道今天已经到了家庭的末日运命，还梦想将来有什么家庭教育可说呢？

　　而且儿童公育有显然比家庭教育优长之点：便是靠这儿童教育才能求真正的社会化。有些人说，家庭是社会的雏型。但是这句话，并不很正确。因为若照现在人人所盼望实现的小家庭说，将来中间只包含儿童的父母兄弟姊妹，多不过七八人，少或只三四人。天下那有这单纯的社会关系？若说现存的宗法大家庭，固然有些像个小社会。但是实际人人知道这是个不能继续存在的东西，我们亦无取于在这里多讨论。

　　只有儿童公育，能集合许多夫妇所生育的儿童在一处，从很小时让他习于相处之道。这些儿童，从生下地便是在社会中生长的，不是在家庭中生长，像一个盆景花卉，长成了才移植于社会里面来的一样。这便我们自易知道公育的儿童，必能相适于社会生活。其实我们想，人类原无不可从小便在社会中生活，偏要先把他关在一个地方，然后移到一个地方，用这去维持那已经失了时效的夫妇关系，家庭关系，是何等无意义？

　　再则家庭便令不能打破，便令可以做一种教育机关，然而家庭总不是纯然为教育儿童而存在，这大概是没有疑难的事。果真教育儿童，不是一件易事，那便把专为教育儿童而存在的儿童公育机关，与这种家庭相比，又应是那一桩比较好些？这岂有什么疑难。

　　第四　教育者的称职

　　有些人说，儿童的父母，虽然不能人人有很高深教育学的研究，但常常最合宜于为儿童早期的教育者。因为第一，爱护第二代是一切生物的本能，本不待多所学习。第二，爱情与勤劬，每每教师不能赶上父母。父母因有这些特点，所以虽无教育学知识，心诚求之，亦能不中不远。这些都比徒然受教师教育，以长成的较好。因为教师与儿童，只有理性的关系，没有感情的关系。只有职分的关系，没有本能的关系。所以他的教育功效，每还不如父母。而且儿童若不是在浓挚的爱里长成，而只在冷酷的理智里长成，亦不能说是一种正常的生物。

　　对于这个疑难，我先要问几句话。若父母生物的本能，便足够爱护第二代，为什么每个人为他子女，有许多事要仰给于社会呢？为什么子女有病，要找医生，不自己诊治呢？为什么子女长成，要上学校，不自己教育呢？禽鸟生而能营巢，他的食物都是母鸟采集，他的羽翼可以随节气以调和温度。兽类生而能营窟，他的食物都是母兽哺乳，他的皮毛亦一样有调节寒暑的作用。所以他们用不着另外有农人、工人、商人，用不着另外有泥水匠、成衣匠，更用不着另外有教师，学校。但是人怎样与他们不同呢？人类与他们一样有几种生物的通性，但是不能生而知造房屋，生而知缝衣裳。人类的生活，必须明白共存互助的道理，而人有许多学了几十年亦还不能懂得。这我们已经看见人类与别的生物，有许多不同的地方了。有什么根据，定然相信对于婴儿教育，一定顺生物本能，便可以够人类用的呢？

　　我们只须稍想一下，便可知道，就外面说，人类社会复杂的组织，是很不易真正懂得的事。就内面说，人类心灵奇秘的状态，亦是很不易真正懂得的事。怎样能使婴儿生理上得合度圆满的发达，心理上得合度圆满的开展，以适应于现代复杂的生活，且有能力改造世界到合理的理想地步？这岂是一般春情发动期的男女，所尽人能办的事？无论何人，总不信专靠父母的爱情与勤劬，便于教育儿童一切够用。因为他亦不能不承认我们今天看见许多把子女爱死了的人。所以他亦说做父母的人，究竟与别的生物不同，要受一点教育子女的教育。那便他又拿什么天平权衡了，决定做父母的人，受比这少一点教育便为不够，受比这多一点教育，便为不须呢？

　　我很赞成把人类看得与生物一样。但是生物彼此亦不全是一样。猪是猪的生活，狗是狗的生活。不能说猪与狗同是生物，便断定猪凡事应是与狗一样。亦以这一样理由，不能因人与猪狗同是生物，便断定人凡事应是与猪狗一样。说一样的是从同的方面看，说不一样的是从异的方面看。许多人因为看了异的方面，把人的价值，恭维到天上去了。许多人因为看了同的方面，又把人所需要的一些特殊的努力，一笔抹煞过去。我想这都是错了。

　　至于说到教师是冷酷的理智的，不适宜于婴儿的发育。就眼前的教育说，这话确实是有些不错。但是这是教育界应该改革的一件事。若不改革，不但他不合宜于婴儿教育，亦且不合宜于小学教育、中学教育。固然就本能说，父母比较易于对儿童发生浓挚的感情。但是父母若不能人人求他有教育者的修养知识技能，那便只好求设个方法使那些有教育者的修养知识技能的人，发生那需要的浓挚感情。怎样能使人发生那需要的浓挚感情呢？生物的法则，个体与全（人）类是打成一片的。那个化成万物的〔看不见的力量〕Lnseen Power，他不重在父母爱护子女，他主要的目的，还在使第一代爱护第二代。所以赤子将匍匐入井，路人看了亦自然生恻隐之心，而幼儿逐渐长成，他父母对他天性之爱，反渐见减退。我因这曾设个假定，以为“果为适应于人类分工的生活，那奇妙的母亲之爱，在教师或保姆方面，自然会发生出来。在母亲方面，自然会消灭下去。因为生物的演化，原随他生活的需要而进退。”果真这样，教师不必是冷酷的理智的。他们只须有彻底的觉悟，合度的修养，必定十分合宜于为儿童的教育者。

　　总之说教育者必须具备教育能力，与对受教育者的爱感，这话完全是可信的。不过这两个资格，宁是教师比父母易于修养得到。因为父母是几乎人人要做的，要人人学一样的教育能力，是必然不可成功的事。教育者是只一部分人做的，在这一部分人中间给以圆满的教育者的修养，而迎机以启沃他爱后代的情感，是不难能的。由这所以我信要求教育者的胜任愉快，亦以儿童公育比家庭教育为可靠。

　　有人说，儿童从小便到社会上生活，将得不着个性发展的机会。结果个性不得充分发展，人类进步亦要受些不良的影响。这种疑虑，我信不是没有理由。但是我信这只是公育机关教师所应注意防免的弊端，教师果受了充分教育的训练，自然可以于他所施的教育中给各个儿童个性完全发展的地步，不得让他只顾向社会化方面走。况且我亦想我们会为公育制度行后担心儿童的社会化，为什么不担心在家庭教育之下，儿童个性的弱点，得不着后天的调和，成为畸形的性格呢？

　　从上面所举的四桩理由，我想总足够证明儿童公育在教育学上委实有研究的价值了。我亦知道我说的话有些人要好笑，因为我自己总相信儿童公育是应该，又总相信非世界彻底改造，谈不上什么理想的儿童公育。那便我这所谈眼前都是不能行的空话，为什么这样不嫌辞费呢？但是读我这篇文的，若果是热心教育的人，我十分愿意问你们，你们亦觉得办教育是办理差事呢？是敷衍故事呢？你若真说教育是要求个体圆满的发展，眼看着这种种防[妨]碍个性发展的障碍，你以为这是不必打破他的么？你若真说教育是要求社会合当的进步，眼看着种种防[妨]碍社会进化的事情，你以为这是不必扫清他的么？我的意思，宁信教育是彻底改造的工具，教育者是彻底改造的实行者或预备者。我们自命为为人类做工，但是只知为人类头痛治头，脚痛治脚，我真以为无取。所以虽然有些教育家或者不愿听见这样稍进一步的议论，我仍觉假若这是真理的光，还须老老实实的提出来讨论，让大家没有个躲避的地方。你若从各方面承认儿童公育是人类的福利，是比小学校幼稚园都好些的教育组织，请问你偏说是高远做不到，这岂配得上称为为人类做事么？

　　要传播人的教育，去改正人的社会，先不可不努力求一部分儿童公育的成功。我信我们从共同生活的小团体，去求儿童公育的实现，是绝对可能的事。一部分的儿童公育，果然试验得一个理想的成功，那便他的成绩是一种广告，他的出品将是人类中最优秀最健全的分子。即令今天我们还不配谈具有理想的教育能力，亦可信这里面长成的人，将比我们几辈的有能力。人类的事，必须有比我们几辈有能力的人，才能求圆满的解决。我们要竭尽绵薄，去为人类造这样的人。这便是儿童公育的主旨。这便是真向上的教育者，应该担负的事。

　　载《中华教育界》第十卷第六期

　　署名：恽代英

虚阁网(Xuge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