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创造少年中国？(8)|恽代英

怎样创造少年中国？(8)

　　四、在学力未能充实以前，不可因浅见或忿心，太容易了的说什么脱离家庭：在眼前的中国，家庭是恶习惯的渊薮，旧思想的结晶，纯洁的少年，不能相处而安，本是无足怪异的事。又加以国民经济状况，几有日暮途穷的光景，亦有许多少年，迫于不得已为自救计，只有从家庭以外求一个自给之道。这所以工读主义一倡，少年脱离家庭的，几于踵趾相接。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当然的事。但是我们若参酌社会实况看来，可以知道，这其中有些理论不合，事实上亦复不可行的地方。就理论说，生物的法律，幼种非能到生活力完成的时候，当然是受他父母的庇护。人在不能生活自给的时代，自然亦是这样。果然生活不能自给，横竖总是要靠人家庇护，不靠父母，仍然是要靠社会有心人。然而有什么把握可以相信谁个是真正的社会有心人？可以相信这样的人，一定比父母更值得依靠呢？

　　工读运动，本是很有价值的事。但是我可以说，现在侈谈工读的人，大概有三种。最下的，只知参加流行的活动，以自己出风头。这样的人，只知抄袭几句不切事实的章程，求愚弄一般浅见的少年，让他陷入阱坑。中等的不审自己力量，不顾社会情形，偶然眩于工读的美名，便提倡起来。结果工读的事业失败，许多少年因此更加增了些痛苦，但他究竟不知是他冒昧提倡的罪。最上的实在能够为社会福利，真心的在工读主义下提掖一般少年；但是自己力量究微弱了，社会情形又复杂得出于意料以外，因而到了工读运动失败了的时候，虽亦竭力求万一的挽救，然究不能减少几多这样不幸少年的痛苦。前几天北京工读互助团的孟雄君发表了一篇文，中间有几句最沉痛的话说：“我在这里，忠告我们青年们，自己慎重点！社会的黑暗，比家庭更黑暗呢。不要听文化运动功臣们的门面话。自己没有本领，只管蓄本领去，不要上当呢。”我们血气方刚的少年听着，这是身受其害的人所说的。我们要知道工读虽是好事，究竟在生活能力不充实的人，不是容易做到的事，不要轻易的盲从妄动呢。

　　我们要想不倚赖家庭，靠自己工作以求学、谋生，自然是好。不过要工作可供求学谋生，必须生活能力充实。不然，谋生且说不上，求学更无论了。退一步便令他还求得些学，亦因生活的连累，减损了许多造就。在我们社会正需要远大些人才时，却这样的糟蹋，这是社会的不经济。

　　而且我对于眼前不满意家庭的人，亦愿意下一个针砭。我的意思，眼前的家庭，固然不能说是满意，但父兄究竟是人，未必便全然没有人性。父兄究竟是有血统关系的人，未必便全然不顾人情。在一方面，他固然有些死守着谬误的风习道德，为我们进行之累；然而他亦只是社会传统惯习的锢禁者，一切事不出于他自己意识。所以在别方面，他亦并不致多什么成心，更不能说是有什么恶意。但是一般少年耳食了些自由解放的名词，只知看社会黑暗的一部分，全不看他光明的一部分。又只知责备人家，全不知责备自己，于是家庭还没有过分的压抑，自己已经有了过分的怨望。这样的人，简直是假借反抗恶家庭的名，向父母闹少爷公子的阔派。我常说谈无政府主义的少年，十个有九个不切实，谈新思潮的少年，十个有七八个不切实。因为这样的人，每每只知骂政府，骂资本家，骂旧学家，骂父兄。今天说人家怎样压制他，明天说人家怎样拘束他，全然不反躬自省，问问自己算什么人。我自命是信得过新文化的人，但是我真不愿看这样不堪的新文化运动。彼此谬习互相鼓荡，牺牲了许多有希望的少年。我亦极力主张少年在必要时须能反抗家庭，但是要用和婉的态度，真挚的情感，坚决的意志，使家庭不忍亦不能不让步。决不是徒然逞血气以故意随处惹起反感。因为这种无意义不合理的态度在人群中寸步难行，即令视父兄如路人，亦不应用这种态度待他。偏偏有些少年，自命为主张平等，主张博爱，却这样待他父兄。还要骂家庭黑暗，父兄顽谬。究竟一旦脱离了家庭，经几次生活恐慌，仍然不能不摇尾乞怜于野心的政客、资本家之下，以苟延残喘。咳！我真不忍看见这般的人。

　　总而言之，少年要真想做一个人，真想做一点人的事业，总不可不把他个人的生活问题，求个圆满的解决。所以学力的预备要极其充分，在预备未能充分以前，不可不忍小忿，用良法，以委曲求全于这种家庭社会之中。又生活的限度，要极其小，自身以外的人，都要尽力求他有个自给的生活。所以结婚与妻子生活问题，都不可不注意。不然，将因生活逼迫，屈服于恶势力之下，为人道的魔鬼加增生力军，这将是人类的大害。

　　我少年中国学会的会员，乃至会外同志的朋友，大家都请把上面的话想想。我们越是想担负更多的分量，便越不可不求脚步的站稳，我们越是想对于创造少年中国的担负加增，亦越不可不求对于自身生活的系累减少。这样那便以上所说的，对于我们的格外有关系。

　　我除上所说的以外，关于个人生活问题，亦还有一点特别意见。那便是说，依我的经验，一则天下的事，没有不待钱做得成的。二则真为天下做事，在做事中间，总只有自己牺牲，断不能望从做事里赚得多钱。三则旧有的事业，范围太大的事业，因为他受各方面的牵制是不能盼望办得理想的好的。就这三个观察的结果，我因断定要做事到理想的好，只有靠我们用自力创办的新而小的事业。但是我们拿什么钱去创办自己的事业呢？我因进而断定我们应该把谋生活赚钱与做事分成两橛。做一种的事谋生活赚钱，而就这所赚的钱，去创办自己的事（业）。这样，我们便有理想的事业做，而且有钱去做我们理想的事（业）。

　　普通的人，都想就自己谋生活的职业，做到理想的好。然而几于每个人失败，每个人失望。我亦是这样的一个过来人。在我失望之余，我狠研究了一番。咳！这原是一条死路，怎地许多聪明人都勘不出来呢？我们为谋生活而就职业，本来我们便只是一个雇佣，一个工具。雇我的人，他岂容易让我反宾为主，来改易他的事业？而且我们若做过事的，试想我们联合三五同志，做起一点小事，都有许多败点，不容易到理想的田地。现在我们因自己生活，投身于已经成立的事业、已经结合的团体中，这事业是怎样成立的团体是怎样结合的都不计及，却盼望他比自由意志结合的团体更能做事，这岂非极笨的妄想？

　　生活是不能不谋的，旧职业界虽断然不能做什么理想的事业，然而是不能不进去的。那便我们应该知道，我们所以入那种职业界，是为谋生活赚钱，不是为做什么理想事业。那便我们应该提醒我们自己，在职业界有某种程度的不得意，是不须过于烦恼的。在我们谋生活的职业以外，要自己设法做一种理想的事业，是一刻不可忘记的。这样，我们不致因职业上的不满意，太容易惹起良心的不安；亦不致因职业上不能做事，便废然以为天下真无事可做了。

　　把谋生活赚钱与做事分成两橛，这是一个未之前闻的奇论，但读者若肯细心想想，或者要信其中很有理由。而且我觉得这样的发现，于我们规定行为的标准，很有益处。我以前在职业中求做理想的事业，因各方面的牵制总不能成功，令我心中起很大的烦闷。后来决定把眼前不能做理想事业的职业丢了，想缓以时日，另寻较好的职业；然而就各界各等的职业家看，令我觉得究竟与我以前就业的生活，只是一样。这样下去，若不说欺心话，要想得个理想的职业便只有饿死。我因细想，果然除了饿死，社会事便无可做吗？这以后我才得了上说的那个见地。自然人家要想这个见地，或者是我文过的自欺方法。不过我细细想过，亦不仅从自身着想，还就社会想过，觉得这简直是一个真理。所以我的意思，以后的生活，便要以这为标准。一方求个谋生活赚钱的职业，这种职业以不亏损社会、亏损良心为主。负责宜轻，作工时间宜少，薪金款额少固无妨，多多益善。一方自己组织一个团体，一种事业。这种团体与事业，便用作理想事业的一个切实根据。在职业方面保存的精力，便投在这里面。职业方面赚取的金钱，便用在这里面。这样比现在热心的职业家，用力或者少些，收效还要大些。我们若真是为社会以做事，便不可不计较这事在社会上所收的实效。不可死板板的只知尽忠于雇主。但是我这亦不是说在职业上便不必讲尽职，我们为维持我们的生活、社会的现状，不可不有与他人相等或更大的忠诚心。但是我们一定要知道职业界的改造是有限的，盼望从职业上求社会彻底的改造，是几于不可能的，而且亦是太多了障碍的。我们无宁从职业上维持自己的生活，或者更赚些做事业的钱，而另自创办事业，为简捷有大些的效益。

　　这所说的，我自己亦想得未免有些驳杂得可笑。但是若这真是简捷有效益的做事方法，这还值得有志创造少年中国的朋友大大的考虑一番。或者有人要借我这个理由，自己去用太不神圣的态度，就太不神圣的职业。但是我以前所说，原只为真正有志的人，备一个参考。我们决不是要做一个拜金主义者，亦决不是预备做一个不尽心的职业家。若拜金主义或别样不肖的少年，他看见了我两三句话，正合他的心思，拿去做个护符，那只是他们文过饰非的习惯，我不能负责任。

　　这以外还有一个问题，便是我们的同志，在个人生活问题方面，应该怎样联合而互助？如上所说，个人的生活问题，既是有关于创造少年中国这样的重大，假令我们的同志，多少能为少年中国做一点事，那便他将来怎样不致为生活问题所压迫，以丧失他的志气与能力，这不仅是他一个人的事，实在是我们大家为创造少年中国应该共同注意的事，所以我们在个人生活问题方面，必须联合而互助。互助的方法，依我所拟进行的计划，便是朋友间筹一个共产或集产的团体。这样依经济组合的原理，自然生活费比独立的生活减少。而有这样的团体，那便减小生活限度，图谋妻子生活自给，都可以合力去做他，比独立的生活亦易于见效。此外还应该尽力于介绍职业，这种介绍的事，最要是真实不诬，使求人与求事的，有个惬意的选择。我想这亦是我们谈创造少年中国的同志，大家要注意的事。

　　我盼望无论学会内外的同志，今天谈创造少年中国的，将来都有个合当的顺遂的生活，都能够真做一个创造少年中国有力的工匠；怎样能到这一步田地呢？这是我们每个人自己的重大问题，这亦是我们团体中全体的重大问题。

　　结论

　　我把这篇文做得这么的长，我一头写，已经一头的懊悔。因为那是显明的事：看太长文字的，一定不能有集中的注意力。我诚不知道我所说的是不是完全没有价值，不过我想这都是我反复考虑的一点心得，而且都是关系于我们切身的问题。我究竟痴想，总配得上读者一反省。

　　不管你说政治活动亦好，社会活动亦好，怎样能有一个分工与互助的合理计划，怎样能有一个圆满富于活力的群众生活，怎样能有一个圆满而切合实用的学术研究，又怎样能有一个不妨碍创造少年中国工作，或者且有补益的解决个人生活方法，这总是人人的基本问题。不注意这些问题的结果，必致成为无实力无实学，甚至于成为丧志失节的人。团体亦必致成为呆死颓唐的团体。这样谈什么创造少年中国？

　　我宁愿每个少年中国学会的同志，都莫信自己是已经完成了的人，我敢信每个人都还要努力的向完成路上走。我亦宁愿这些同志，都莫信自己的团体是已经圆满了的团体，我敢信我们的团体还要努力向圆满路上走。无论是偏见与否，我有些信少年中国学会是比较纯洁、比较有希望的团体。但是我想少年中国学会的会员，若非时时深刻的反省，见善必从，有过必改，以渐求达到我们理想的纯洁，理想的强健，理想的圆满境地，那不但是少年中国学会的不长进，亦是少年中国学会对于少年中国所负的大罪过。

　　最后奉劝我敬爱的读者，你若有耐心读了这样一大篇，我盼望你总要得些切己的益处。你总不要说这些话对于你那一位朋友有益，若这些话可以于人有益，盼望你细细想一遍，你真不需要这些话么？就我的意思，敢说少年所犯的毛病，大概不很相远。我敢信读我这文的人，多少便要犯我这所说的毛病。我请你不必文饰，不必虚骄，为人类为我们的祖宗同子孙，坦白的承认改悔你的罪过。不要只看朋友，多看看自己。朋友能不能改过迁善，还是无把握，我自身的改过迁善，不很容易做，亦很应该做么？

　　莫只顾看我的话，批评我正确不正确，我盼望看这文的人，把我的一些意思，自己还放在心头想想。若只是甲的耳朵，听受从乙口里所说的话，究竟总觉得这只是一句话，至多说这是一个教训。只有从心气和平天真发露时，自己想得，自己觉得的，才真能于心性的改造有些切实的益处。因此我盼望看这文的人，能因这文引起他自己的审虑，比盼望他听受我的话更狠。

　　向上的朋友啊！人不是要给人家教训，是要能给人家品行。更不是仅要给人家品行，是要一样的使自己有品行。我们配得上说是有品行的人么？我们说了亦听了这多的话，不自己觉得有些惭愧么？不改造自己盼望改造什么国家？少年中国的前途果然是有希望，我信这个好预兆，必然在有志创造少年中国的青年——你和我——身上显出来。为盼望看见少年中国的实现，我真拭目以待从我们身上显出来这样的一个预兆呢。

　　载《少年中国》第二卷第一期、第三期

　　署名：恽代英

　　注释

　　[1]从井救人，从，跟从，谓跟着下去。此语喻损己而无益于人。

　　[2]古代道家称有王之德，但不必居王之位，为素王。素，虚位。见《庄子·天道》：“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后董仲舒称孔丘为“素王”。

　　[3]阿堵物，指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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