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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创造少年中国?(6)


  若大家肯坦白些的说话,亦许有好多人要承认他的学问能力,委实不够为社会做事;他委实要求学,然而他却找不着他合当的求学目标。这样,我便敢对他说,我们真要想靠研究学术去创造少年中国,那便先要找着一个合当的求学目标。怎样可以找着一个合当的求学目标呢?我想这要注意下列的四件事:

  第一,要先懂得社会与个体的真关系。这样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以社会的福利,去选择我们所求的学问。这样才觉得我们学问成就的程度,是对于社会负直接的责任。现在一般青年,对于社会的自觉,本来程度很浅,偶然受了无源头的向上心所趋使,虽然亦愿意以社会的福利,去选择所求的学问;然而观念先不明了,责任心又不浓厚,这样不但向上心不能盼望他真诚而恒久,抑且下面所说的话,亦没有用处。

  第二,要知道社会需要什么及他需要的程度怎么样。我们若是盼望我们所研究的学术,能服侍社会,自然我们不可不从社会所需要的地方下手,而且不可不从社会所最急切需要的地方下手;这样,所以我们先不可不仅得社会的实际状况。什么是他所需要?什么是他所最急切需要?

  第三,要知道什么学术可以为社会供给什么需要,到什么样的程度。我们知道了社会所需要的,及他需要的程度,然若我们不能知道各学科的内容的效用,胡乱扯一种学科去研究,必然不能在社会上生什么满意的实效。现在一般青年,在他还未懂得一种学科是什么的时候,便选了一种学科,生生的咬定,说是他终身的任务。正是犯这个毛病。

  第四,要知道自身的心性、能力、地位、机会,最合宜为社会供给那一种的需要。一个社会是极复杂的组织,他所需要的,决然不是在一方面。然而我们个人的能力,为社会所能服役的,自然是很有限制。我们断不能看见凡事好的都去做,凡社会所需要的都去尽力设法供给。我们要看我们心性所倾向,能力所合宜,乃至所处的地位,所有的机会,应该研究什么学科,自己成就最大,社会得益最多。这样,我们才不耗损了自己的成就,才不减少了社会上应得的效率。

  我们能注意上述四件事,才能够选择出合当的学科去研究。我们这样的研究,才能够使社会得着他最大的益处。换句话说,在我们这样危急腐败的中国中,谈什么创造少年中国,今天是千钧系于一发,稍纵即逝的时机了。我们应该选最近的路,用最有效的方法,教我们所用的力,一点点都得着他相当的功效。所以我们不仅仅要做事,还要求学,以便做事可以得最有效的方法。又不仅仅要求学,还要用很聪明的法子,去选择于自己、于社会最有益的学术,为我们研究的对象。总而言之,真要为社会做事,真要靠研究学术去创造少年中国,决然不是空空洞洞的说什么求学,什么研究学问,便可以够事的。因为少年中国决不至如此的易于被创造。

  假令如上所说,我们找着了研究学术合当的目标,在研究的途径中,亦有几件事不得不注意:

  第一,须记着研究学术是一种责任,不可陷于玩物丧志,无济实用之弊。我们真是要研究学术以创造少年中国,时时应该反躬自省,这所研究的学术,于创造少年中国有什么用处。是有用的,虽困难一点,必须做去;是无用的,虽有味一点,必不可做。至少我们少年中国学会同志,或者会外表同情于我们的少年,应该记得我们今天的研究学术,是对于我们所仰望的未来的少年中国负责任。我们不仅仅如一般青年学生,只知以求学满足他的求知欲为目的。这样,所以我们在满足求知欲以上,还有更高的责任。

  第二,须记着专精的学问是社会所最需要的,不可陷于粗浅浮薄,无济实用之弊。我们总要记得中国所最缺乏的,是专精的人才。我们最有希望可以自己造成的,亦是专精的人才。我们要真想为少年中国做事,真想在二十世纪站脚,不可不懂得分工的道理。事非分工便做不成。人不分工,我亦永无力量做一切的事。少年血气正盛,责任心亦每过于热烈,看见应做的事,便发生舍我其谁的心。于是今天想做哲学家,明天想做文学家。这便力量分而不专,精神纷而不凝,到头不能成就什么。要真想研究学术以创造少年中国,断不可以如此。

  总之,我们真要研究学术,不可不急于发现我们研究的中心。我们要研究的结果,圆满而切合实用;我们的力量,只可用于特别的一方面,而且只可用于这一方面特别的一点。譬如说研究道德的起原,这便是伦理学中间的一个特别问题;然而这一个问题,须从人类道德意识进化的历史上研究,须从经济进化与道德进化的关系上研究,须从生物进化与道德进化的关系上研究,须从心理发达与道德进化的关系上研究。那便是说,要研究道德的起原不可以不研究伦理史、经济史、生物学、心理学。我们研究的对象,虽只是特别一方面的特别一点,然而用力的地方并不简单。这样的一件事,亦并不能说是容易。试想我们只选这样的一个狭范围的特别对象,还是这样烦重艰难;现在一般谈学问的,还要把范围扩大,把各种学科都搅[揽]得自己身上,岂非夸父追日?盼望有什么成效?

  我们凡研究一种学科,固然要涉及其他有关系的各种学科;然而研究各种学科,究竟是与他人的研究方法不同。因为我们究竟是以一种学科为中心去研究他。譬如上说研究道德的起原,不可不研究伦理史、经济史,然而这与普通所谓历史学者、伦理学者、经济学者的研究方法,迥然各异。我们所以研究伦理史、经济史的,不是要明白一切伦理思想的进化退化,只是要从这一切具体事实的经过,看出道德起原的痕迹。此外研究经济史、生物学、心理学亦是这样。因此,我们虽然要研究各种学科,但是我们不能盼望这样的学科的研究,可以使我们成为某种学科的专门学者。我们只能说在一种学科中,取得我们所需要的研究材料而已。因为若是我真要盼望做那一种学科的专门学者,我们为那一种学科的研究,又须旁涉于别的学科。这样,便会务广而荒,无所成就。

  归总一句话,中国总不是一个人可以救的,学问总不是一个人求得完的;我们便在研究学问上面,已发现分工与互助的必要。别方面无人家相助,我们固然总得自己从专精方面求学,以求多少为社会总得些实效。但是我们同时亦不可不求有一个研究学问的分工与互助的团体。倘若少年中国学会,配得上做这样的团体么?

  我自问以前的几年,不至于是十分的不勤学,亦不至于十分的不向上;然而现在反省起来,谈到研究学术方面,简直只好愧汗。我自问以前亦看了几本书,但都是没有系统的学习。纵然有些零碎的杂知识,只好以供谈笑、炫愚蒙,若说拿来为做事的帮助,为解决社会问题的帮助,便只是笑话了。其实这样的毛病,在我们没有学术上指导人的国家中,有志肯读书的少年,各人摸各人的黑路,徒然炫于博览群籍的虚荣,以投合自己浮浅无恒的弱点,想亦不仅止我为然。我便敢问我们少年中国学会的会员,你们切实的一反省,果然不至犯这等的毛病么?若不免这等的毛病,果然有把握可望求得什么学问?果然有把握可望求得的学问,能够创造少年中国么?

  我们选择去做的事,不应该仅问这事是应做不应做,还应该问我的能力,能做不能做。因此我对于读书的态度,有些改变。从前是惟恐好书读不尽,所以凡有好书总得一睹为快。现在则惟恐读书不切实,所以一本书没有读完,不敢扯动别本书。一种学科没有研究到多少自信,不敢扯动别种学科。我很信越是要读的书多,越是要细细的读。子路固然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的人,亦只是子路有闻,未之能行,惟恐有闻。我想惟其好闻善言的人,越是不轻易放松一句善言。然则我们真是好读书,好求学,不亦要莫轻易放松一本书、一种学问,才好么?

  在这种杂志狂的所谓新文化潮流中,确实有些人,因要出风头而做文,因要做文而读书。这种不肖的行径,亦无待我们指斥。不过在这一般人所痛恶为作文而读书的呼声中,我想为中国学术的前途,不可不申明一句话。便是为作文而读书果然是不妥,为读书而作文,却是一个极应该的事。这怎么讲呢?一则我们普通的毛病,只知摄取知识,不能消化知识以为己有;一则我们便能消化知识以为己有,然而因为平日没有用言语、文字发表出来,观念每不清楚明确。这样,所以我们应于求学的时间,常常将心得参综叙述出来,使书本上的学问,成为我的学问。如此的说了一遍,观念不清楚不明确的地方,自然显露出来,而且将来读书的时候,如遇着与这所说有关系的,亦自然注意力格外浓厚。我是一个最好做文的人,在我做文的经验中,确实多少得了上说的些益处。这次我为丛书致同会诸君的信,亦本于这个意见,盼望我们大家为读书而著书。我想若能这样,学业既可有成,而且一定比为赚金钱,闹名声,引些不相干的外国学说,说些不彻底的应时主张的那些书,于社会上要多生一点有价值的影响。

  最后,我应该揭破现在我国知识界的一种黑幕。便是虚伪矝誇[夸],不顾实际,才读了两三本书,便摆出一副学者面孔出来。这不仅仅是个人私德上极不应该的事,而且是我国文化前途的大障碍。生在现在中国学术荒废的时代,有几个人读了一两本欧美书报,无意的口头上引用了几句,亦便足令这些少见多怪的国民,诧为博学多闻。再加以读书的人,自己还存一个不良的心,自己对于其书仅仅翻过两页,甚至于不过听见人家说过,然而便强不知以为知以炫耀旁人起来了。做起文来,写上许多注一、注二字样,引些某人某书,仿佛胸罗万有的样子,其实不过辗转传抄。甚至于文中写了许多英文、德文,自己的英文、德文,初还没有摸得门径。咳!这样学术界的诈术,我实觉得羞于说他,然而犯这毛病的人,可以说不在少数。

  我不疑惑我们少年中国学会的同志,有这样不向上的行径。但是在这样虚伪的风气流行的时候,我们心性上是不是有些无形的受他的恶影响,自己还不得不加倍的反省。而且一般年轻些的兄弟们,他们的心地清白些,见解幼稚些,一方容易受那些有意的欺骗,一方亦容易看我们过于我们所配受,给我们许多不虞之誉。即如我在北京的时候,居然有人问我学心理学读西书的门径。我自问于心理学亦只读了一两本书,我把什么告诉他呢?这样的事,不止一端。我与杨效春君往返辩论儿童公育问题以后,亦有些人乃至杨效春君疑惑我真配得上做一个学者。其实我无论所说那一种学科,至多不过只读五六本书,而且到现在,才觉悟得应该向有系统的研究方面走,以前读的书,亦有许多不得用的地方。如此配称一个学者,岂不把中国学术界羞死了么?少年中国学会的同志,许多人都比我学问高,但我想我们都只这大一点年纪,只读了这几年书,看见求学的门径,只这少的时候,而这些时候中,还有什么学潮运动、工读运动、通信事业、国际事业,处处分了我们求学的心力时光,便说现在够得上做一个学者,我敢说亦是太早了。我们同志中,固然没有一个人自信是一个学者,不过我们既是一个学会,多少有些人又要错认我们配得个做学者,加以学术界虚伪风气的流行,我还得儆戒我们学会同志,不要迟早亦板起学者面孔来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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