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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男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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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八年十二月十二日) 当演说会散了的时候,自鸣钟已敲了四下,听演说的人三三五五的出了会场。一途走,一途谈论才所听的演说。听他们所谈论的,大约今天这演说员,很能雄辩滔滔。讲的我们的国家怎样的危险,我们这般国民应怎样的救国。这一席话,似乎一般人还能领解。总之演说得好,是他们一致承认的。然而这演说在他们身上生的效力,确是各有不同。现在亦不讲一般不足轻重的人,把这演说当作秋风过耳,随听随忘的。单只提一个人,他因为听了这演说以后,做了一番大事业,这便是我题目上所说的真男儿了。看官,你想这天从演说会出来的人,同是一样的耳朵,听的是一样的演说,却这让我说的真男儿一个人,得这大的益处,可见人能留心,便处处受益,处处有做大事业的机会,只怕人不留心而已。 这男儿姓甄名新,字勉痷。他在那个时候,还只十七岁,在中学里读书。他向来勤学,每次考试总在人家头上。只是他性情孤特,看得他一般同学醉生梦死的生活状态,觉得甚为可厌。再加还有三五个败检闲的,他十分看不过眼。所以他总觉得人海茫茫,尽是一般鬼禽兽。他把这种观念种得深了,一天一天的越觉得善人少,恶人多,渐至于不信世界上还存留着一个善人。所以人家与他谈市井猥琐的话,他固然觉得不堪入耳,便是人家与他谈道德学问,他亦是一笑置之,以为这亦不过是鹦鹉学舌罢了,谁信他当真懂得什么道德学问呢! 他今天在学堂里,十分无聊,听得有个什么演说会,是外处来的一个演说员,很负盛名的,他想同是无事,不如跟到会场去看看。但是你想他这样性格的人,便是一个负些声名的演说员,他又何曾放在眼里。可是这演说员的词锋十分利害,其中更有一段话,令甄新惊心动魄。他说:我们若以为国家是我们的,我们应该救国家,国家是一个人的力量所能救的么?你怎样讲合群,说低一点,你只知自私自利,还没有为国家尽丝毫之力,脸上一种骄吝的丑态,已经令人难堪了。说高一点,你又只知愤世嫉俗,总觉得世界上只你一个人好,你的好处,是怎样了不起呢!人家的好处,收在心里,你不晓得;摆在面上,你又不相信,动不动便唉声叹气的说:天下没有好人。像你这样好的人,天下未必便没有了。平心自问,你岂不是笑话么!我问你为什么不替社会国家做事?你便说一木怎能支大厦。你为什么不找可以协同做事的人一路做事,谁叫你用一木去支大厦呢?我想你懒惰罢了,你自己先便不愿意做。你骄傲罢了,你自己不肯折节以交天下有志之士。倘若你能把骄气惰气从根本上铲除了,切实的做去,可交的人多得很呢!可做的事多得很呢!(真是会演说的所说的话) 咳!这句句话似乎故意说给甄新听的,甄新这时如受了当头一棒,半天似失了知觉的一样。散会过后,低着头细细想他这几句话,自己想着从前所为的事,何曾不是骄不是惰呢!究竟骄些什么!国家的事,危急如千钧一发,又怎还容得懒惰。他想到这里,很感激这演说员把他从大梦中喝醒。你看他后来做的事业,又怎能不为他感激这演说员呢! 他从此以后,改变了一个人。待朋友谦恭了,做事情勤快了,(小孩子不错。)他朋友中天性有一方面优点,才能有一方面擅长,他都能一一认识出来,并加以称赞推美,居然他亦被他一般朋友所信爱。现在他精神格外畅爽了,他自己亦笑从前以世人都是鬼禽兽的荒谬可笑。若不是受这一篇演说的益处,无论他将来不能做大事业,便这畅爽的精神,亦得不到了。 他在学校里是个很出色的学生,所以他的亲戚都是很看得起他。现在只讲他有一个亲戚,是在邻县居住,家中原是仕宦后裔,所以亦有一等家产。这家的家主姓名叫作向原,在那里是一个很有声名的绅士。有一年夏天,听得甄新放了暑假,便邀他到自己屋里来歇暑。甄新因为本系亲戚,便应命而至。向原得见甄新长得一表人材,气象峥嵘,言词流畅,颇觉欢喜。早晚常常要与接谈数次。只可惜所谈的,论到国家社会的事情,总是格格不入。在甄新的意思,颇羡慕向原有这好的凭借,正好为社会做事,向原总以此为孩儿之见。向原总想他不是一定不愿替社会做事,但只虽有些家产,似乎总只才够日用,虽有些闲暇功夫与力量,但亦总是被杂务纠缠住了。实在就甄新想向原那里是没有多的钱,他赌博有钱,接客吃酒席有钱,施给僧道有钱,里面的妇女烧香拜菩萨有钱,再不然同是一样吃饭,佳餔美馔平白的多花了十几串钱原有钱,同是一样穿衣,斗扉增华的多花了几十块钱则有钱,只要在这些花费的钱中间,简省一二项,便要造福社会不少(小孩子说话不错)。再一说向原的时候力量,那一件不是可以为社会做事呢?他早晨老晏的起床,谈闲话去了几点钟,无谓的应酬去了几点钟,剩下的时候,看小说、打牌、吃酒,倒反弄得一天忙得不可开交,究竟有何益处于人于己?只是可惜向原虽是他的亲戚,这些话可是不好太说很了,只好暗中为向原可惜罢了! 向原有两个儿子,亦有十几岁了,只是没有受什么好教育,且沾染上了社会上许多恶习惯。甄新觉得很为向家的前途担忧,但向原还是莫名其妙,时时还要夸奖他两个儿子漂亮,将来一定很有启发。甄新有时亦同他们论起少年之教育,是怎样应该预备切实的生活技能。向原父子何曾不晓得这个道理,只是总不肯过细想一想。而且觉得一般少年人亦却是如此昏昏的过日子,便以为我们又何必定与我们不同。咳!你想这种心理,不是说人家都走死路子,我们何必定寻什么活路,这亦是一种什么天经地义的理由么? 一转瞬间,甄新的学校又开学了,甄新辞了向原向学里去。自此昼夜攻读,闲暇的时候,常常与同学中有志的人谈论关于道德学问的一些事体。倒也志同道合,什为有味。现在且将闲话少讲,时光易过,不觉甄新已在中学毕业了。毕业之时,甄新居然考一个甲等第一名(小孩子读书不错)。却是论到升学一层,甄新家中甚为寒素,颇有说不到这里的光景。毕业之后,他的同学,三三五五,有的约他到上海考交通部专门学校,有的约他考北京清华学校,有的又说北京大学是全国学校的巨擘,有的又说南京高等师范是新教育思潮的前驱,甄新亦觉得应该出外省学几年,且开开自己眼界。但谈到自己的家景,只好自笑这是梦想罢了(向原何在,何不助把力)。甄新既然不能到外省去求学,一般同学都替他惋惜。而且一般教员亦替他惋惜。看官我想你们亦未必不替他惋惜呢?却是有价值的人,总是有价值。因为甄新平日品行学问都很见信于人,所以他的一般教员朋友平日常常推奖他,外人因此亦略晓得他这一个人。居然毕业了不到一个月,就有个办小学的,因为他用的些教员,总是才能欠缺,不能教来学的人受益,再加以有的癖气乖张,又有的性情懒惰,所以他久已不甚满意这一般人。有一天他到甄新的教员家中坐,那教员对他讲甄新不能升学,甚为可惜,他听了这话,心中触动了他那改良小学的心思,便托这教员向甄新致意,要聘他做教员。这教员听了,自然十分高兴,即遣人将甄新召来见他,甄新听得是教育上的事情,便一口应允了。从此甄新做了小学教员。我不是说以前的那些教员癖气乖张性情懒惰么,自古道薰莸不可同器,他们看见甄新另是一种人,你道他们如何容得。幸亏甄新品行性质,温文谦和,总把以前的一般教员当作老前辈看待,他们的行为,有好些不合于教育界的,甄新何曾不晓得,只是他知道现在既没有比他们好的人,你便把他们推翻了,接他们的后手的,总还不过像他们一般的人,何况不容易说推翻他们的话呢。所以甄新对于他们,总只至多可怜他们不懂大道理罢了,却不肯存厌弃他们的心。一方面自己总是勉力尽个人的责任,教导这一般小学生,那般教员有时亦似不愿他一个人勤勤恳恳,把他们比坏了,所以亦要引他去吃酒打牌。只是他总是推说有事,不肯答应,他们亦把他没有法子。起初虽然有些教员看见他别的事都殷勤小心,不计较他这点不随和的地方。亦有一二个教员,还想不容他。但是因为他没有什么错处可说,又加以他同事的说,他是东家相信的人,所以不敢下手,到得后来,大家索性把谋他的心下了。因为他到这里,居然把学生都长进了好些,学校的精神亦发展了,他不但勤勤恳恳做自己的事,便其余教员的事,他亦暗暗地帮助他们(小孩子做事不错)。或是课外借个名色设一个会,或是遇着休假日子,带着全校学生旅行,那些教员倒亦佩服他不怕辛苦,落得自己愉闲玩耍。实在说到辛苦一层,甄新觉得同些天真烂漫的儿童一齐玩,究竟是快乐,比疲精劳神于吃酒打牌,吃酒醉了,打牌昏了,伤了自己的身体,得罪了朋友,损失了人格的好多了呢! 甄新除了做事的时候以外,他每天还要读书求学,常写信给外埠进学校的朋友,告诉他们应如何互勉做一个切实而勤快的人。甄新平日本为一般同学所敬爱,所以他信上说的话,一般朋友都很重视他。又加甄新好学不倦,每每请他这些朋友,指示进修的门径,介绍新出版有益的书报,所以这些朋友人人都信他是一个谦虚的君子,越觉得他所说的话,不容不仔细思索研究。看官,你看今天甄新可谓不惮烦劳的了罢,你想他便如此做去,究有何益?然而你看他后来,便知道他力量没有虚耗的呢?每年到暑假的时候,他的一般同学从外埠回来,他常将他们邀到学堂里来,一则叙叙别情,二则彼此交换学术上的知识。他一般同学在言谈之中,都觉甄新每年靠自修很有长进,所以他们都很惊讶佩服。而且甄新每月所赚薪水,总要拨出十几串钱买书,所以他书斋中中西图书杂然井列,便是他那一般朋友,都还趁不上他,人家怪甄新一个小学教员那得如许钱买书,甄新说只好比我每月少赚这十几串文,再不然只好比我吃酒打牌消耗了这十几串文,实在人家都是不真想求学买书,不然,那里节省不下这十几串钱呢!他一般朋友都羡慕他这种志向与毅力,亦喜欢常到他这里看看报,因此他这里居然成了他们旧同学的俱乐部了。(小孩子结交一发不错呢)。 虽然在放假的时候,甄新还是把他的学生,每日招集到学校中,叫他们温习功课,同他们采集动植物,讲述故事。他的一般朋友敬重他,又喜欢这一般天真烂漫的小学生。所以亦常常帮他的忙,把他们在外处所得的新知识,凡这般小孩子所能领受的,不惜一一传授得他们。那些小孩子在这品行高尚学问渊博头脑清洁的好社会中,居然一天一天大有长进。(甄新一小孩子耳。又引出一般好小孩子,真真不错) 时光易过,转瞬间甄新的朋友从外埠亦渐渐的毕业回来了,除了几个还要出洋留学的以外,又有几个在外埠就了事情,此外闲着在家里的亦不少,这时间恰恰甄新的同事,有些辞职他去的,甄新便选了几个品学最优的同学,荐得学校的经理,一层因得甄新平日的信用很好,一层亦因得他的朋友平日声名素为经理所知,所以经理便答应了。(甄新是一个好教员,又引出无数好教员实实不错)。从此以后,甄新的学校,新势力一天大似一天。加之这学校的学生,毕业以后升学的时候,一切选择学校、进学校后品行学业的帮助,甄新常辗转请托可靠的朋友,代他们照拂。这些小学生因此居然个个成德达材,在各学校中都是出色的人物。他们人人都念甄先生,亦常常从甄先生书札往来(一般小孩子都能成德达材,都能记着先生,阅者诸君,从此不要把甄新当作小孩子看了)。看官,若是你们看见无论他们中间一个什么人,你们必定晓得他们前途不可限量,由此推之,你们又谁能决定甄新的前途呢? 现在我们不可不把向原那边略叙一笔,向原现在业已死了,他那两个儿子亦勉强在一个什么中学毕了业,只是他们骄惰惯了的,在学校上课的时候,无非欺饰教师的耳目,一出课堂,便呼朋引类,吃酒打牌去了。(这向家两个小孩子,何以不同他们一班小孩子,一样会读书。阅者想想,独非向原之过耶?独非向原不早听甄新之言之过耶?)他们只企望混了张中学文凭,借他父亲的庇荫,混个事干,谁知正是他们毕业的时候,他父亲得病死了。俗话说:人在人情在,现在他父亲已死,人人晓得这两个少年,是没能干而多嗜好的,谁高兴替他谋事。恰只有些少年,看见向家还略有些未花尽的财产,便来巴结他们,他们看见这些世交长辈,一个个不理会他们,反不自怨他们自己不长进,还要说英雄是有什么不得意的时候,益发狂嫖大赌。(不读书罢了,何苦乃尔。)他们说:古时候有个信陵君是这样的。咳,他们不读书亦罢了,读了两本书,别的都不记得,恰恰这信陵君三字记得,做他掩饰罪恶的材料。(好记心,果不错耶!)你想俗话说:坐吃山空。坐吃都要山空,还加得不安分吗?所以不到几年,向家变成精光了。(吾为向家两小孩子惜,吾更为已死之向原惜。) 看官,说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实在这种报应是一个自然的道理。甄新的前途,做书的亦不知他是怎样,便是向原的两个儿子,做书的亦不敢断言他们是一穷到底的,只是我们看官,你把书关着想一想罢,各人的前途,是要各人自己奋斗,各人的戏,是要各人自己唱的。(紧要话,一般人奈何忘却耶!)我叙甄新的事,想起好多少年,你们那一个不可以做他做的事呢!他不过是一个中学毕业不能升学的学生,恐怕你们境遇还要比他强,只是你们怎赶不上他!我想你们不肯做罢了。路不走不到,事不做不成,谁是有志向做真男儿的,请看甄新做的事罢!谁是还没有立志向的,请看向原父子的事罢!我亦不再多说了。 载《端风》年刊第一号 署名:恽代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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