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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游日记(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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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六年二月,在福州。 二月二日,星期日,大约系旧历正月初十,天气晴爽;侵晨六时起床,因昨晚和霞意见不合,通宵未睡也。事件的经过是如此的,前月十五日——已逼近废历年底了——福州陈主席公洽来函相招,谓若有闽游之意,无任欢迎。但当时因罗秘书贡华、戴先生及钱主任大钧(慕尹)等随委员长来杭,与周旋谈饮,无一日空,所以暂时把此事搁起。至年底,委员长返京,始匆匆作一陈公复函,约于过旧历年后南行;可以多看一点山水,多做一点文章。旧历新年,习俗难除,一日挨一日地过去,竟到了前晚。因约定的稿子,都为酬应所误,交不出去,所以霞急劝我行,并欲亲送至上海押我上船;我则夷犹未决,并也不主张霞之送我,因世乱年荒,能多省一钱,当以省一钱为得。为此两人意见冲突,你一言,我一语,闲吵竟到了天亮。 既经起了早,又觉得夫妇口角,不宜久持过去,所以到了八点钟就动身跳上了沪杭火车;霞送我上车时,两人气还没有平复。直到午后一点多钟在上海赶上了三北公司的靖安轮船,驶出吴淞口,改向了南行之后,方生后悔,觉得不该和她多闹这一番的。 晚上风平浪静,海上月华流照;上甲板去独步的时候,又殷殷想起了家,想起了十余小时不见的她。 二月三日,星期一,晴和如旧历二三月,已经是南国的春天了。海上风平,一似长江无波浪时的行程;食量大增,且因遇见了同舱同乡的张君铭(号涤如,系乡前辈暄初先生之子),谈得起劲,把船行的迟步都忘记在脑后。晚上月更明,风更小,旅心更觉宽慰。 二月四日,星期二,晴暖。船本应于今晨九时到南台,但因机件出事,这一次走得特别地慢,到了午后一点,方停泊于马尾江中;这时潮落,西北风又紧,南台不能去了,不得已,只好在马江下船。幸张君为雇汽船,叫汽车,跑到晚上五点多钟,方在南台青年会的这间面对闽江的四层高楼上住定。去大厅吃了晚饭,在喷浴管下洗了一个澡,就去打电报,告诉霞已到福州,路上平安,现住在此间楼上。 十一点过,从小睡后醒转,想东想西,觉得怎么也睡不着。一面在窗外的洛阳桥——不知是否——上,龙灯鼓乐,也打来打去地打得很起劲;而溪声如瀑,月色如银,前途的命运如今天午后上岸时浪里的汽油船,大约总也是使我难以入睡的几重原因。重挑灯起来记日记,写信,预算明日的行动,现在已经到了午前三点钟了。上灯节前夜的月亮,也渐渐躲入了云层,长桥上汽车声响,野狗还在狂吠。 再入睡似乎有点不可能的样子,索性把明天——不对不对,应该说是今天——的行动节目开一开罢! 早上应该把两天来的报看一看。 十点左右,去省政府看陈主席。 买洗面盆、肥皂盒、漱口碗、纸笔砚瓦墨以及皇历一本。 打听几个同学和熟人在福州的住址,译德国汤梦斯曼的短篇小说三张;这些事情,若一点儿也不遗忘地做得了,那今天的一天,就算不白活。还有一封给霞的航空快信,可也须不忘记发出才好。 二月五日,星期三(该是旧历的正月十三上灯节了),阴晴不见天日,听老住福州的人说,这种天气,似乎在福州很多,这两月来,晴天就只有昨天的一日。 昨晚至午前四时方合了一合眼,今天七点半起床。上面所开的节目,差不多件件做了;唯陈主席处因有外宾在谈天,所以没有进见,约好于明日午前九时再去跑一趟。 买了些关于福州及福建的地图册籍,地势明白了一点;昨天所记的洛阳桥,实系万寿桥,俗称大桥者是;过此桥而南,为仓前山,系有产者及外人住宅区域,英领署在乐群楼山,美日法领署在大湖,都聚在这一块仓前山上,地方倒也清洁得很。 午后,同学郑心南来电话,约于六时来访,同去吃饭,当能打听到许多消息。 今晚拟早睡,预备明天一早起来。 二月六日,星期四(旧历正月十四),晴和。 昨晚同学郑心南厅长约在宣政路(双门前)聚春园吃饭,竟喝醉了酒;因数日来没有和绍酒接近,一见便起贪心的缘故。 夜来寒雨,晨起晴,爽朗的感觉沁入肺腑,但双鼻紧塞,似已于昨晚醉后伤了风;以后拟戒去例酒,好把头脑保得清醒一点。 九时晋见主席陈公,畅谈移时,言下并欲以经济设计事相托,谓将委为省府参议,月薪三百元,我其为蛮府参军乎?出省府后,去闽侯县谒同学陈世鸿,坐至中午,辞出。在大街上买《紫桃轩杂缀》一部,《词苑丛谈》之连史纸印者一部,都系因版子清晰可爱,重买之书。 午膳后登石山绝顶,俯瞰福州全市,及洪塘近处的水流山势,觉得福建省会,山水也着实不恶,比杭州似更伟大一点。 今天因为本埠《福建民报》上,有了我到闽的记载;半日之中,不识之客,共来了三十九人之多。自午后三点钟起,接见来客,到夜半十二时止,连洗脸洗澡的工夫都没有。 发霞的快信,告以陈公欲留我在闽久居之意。 二月七日,星期五(正月半,元宵),阴雨。 昨天晴了一天,今天又下雨了。午前接委任状,即去省府到差,总算是正式做了福建省政府的参议了;不知以后的行止究竟如何。作霞的平信一,告以一月后的经济支配。自省府出来,更在府西的一条长街上走了半天,看了几家旧书铺,买了四十元左右的书。所买书中,以一部《百名家诗抄》,及一部《知新录》(勿剪王棠氏编)为最得意。走过宫巷,见毗连的大宅,都是钟鸣鼎食之家,像林文忠公的林氏、郑氏、刘氏、沈葆桢家的沈氏,都住在这里,两旁进士之匾额,多如市上招牌,大约也是风水好的缘故。 中午,遇自教育部派来、已在两湖两广视察过的部评议专员杨金甫氏。老友之相遇,往往在不意之处,亦奇事也。 傍晚在百合浴温泉,即在那里吃晚饭;饭后上街去走到了南门。因是元宵,福州的闺阁佳丽,都出来了,眼福倒也不浅。不在中,杜承荣及《南方日报》编者闵佛九两氏曾来访我,明日当去回看他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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