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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吴天宝却把禹龙大推开,大声叫:“不要紧!”一提手把,拉开汽门,甩掉那节大火熊熊的车辆,撂给那些抢救的人,重新开着车往前冲去。他只觉得胸部有点痛,痛就痛他的,开车要紧。

  禹龙大叉着腿立在车门口,脸色又猛又狠,只是喊:“快!快!”

  车子便撒了泼,猛往前冲,呼呼呼呼,冷风直往吴天宝胸口里灌。吴天宝想扣衣服,用手一摸,这才发现扣子都震没了,钢笔把口袋穿了个窟窿,也飞了。

  讨厌的是那块破月亮,怎么还不落!

  火车一动,“黑寡妇”发现目标,哇地一声又扑上来。

  吴天宝只见天上一打闪,哒哒哒哒,一溜火线直扑着火车的大轮转。子弹打到摇杆下,打的石头直冒火星。

  禹龙大往后略闪一闪,又立到车门前,只管喊:“快!快!”

  吴天宝便开着车没命地跑,什么不管,胆子比什么时候都壮。高青云的影子一闪闪出来。祖国——我们的母亲,就在背后,谁能让敌人的坦克冲到背后去呢?高青云撇出颗反坦克弹,又撇出一颗。坦克没挡住,朝前直冲。高青云喊:“反坦克弹没有了!”

  吴天宝心里叫起来:“送上来啦!送上来啦!”车轱辘响得更急,咯噔咯噔,咯噔咯噔,一路飞跑。

  “黑寡妇”却缠住火车,一步不放。小时候,吴天宝上花红树摘果子,大马蜂子占住高枝做了巢,嗡的一声,围着他乱螫,活是这股劲头。“黑寡妇”差不多跟机车平着飞,搧的风把地面尘土都扬起来。一掠过去,转回身又迎着头打,枪口吐出两团火光,雪亮雪亮。

  吴天宝恨不能一步把车开进大山峡去,老探着头望。一颗子弹嗖地从他耳门上掠过去,他的左大腿震了震,光觉热呼呼的,也不怎么的。

  刘福生紧自投煤,热极了,把衣服一剥,光溜溜的,只穿着条小裤衩,还是透不出气,回手拧开水管子,哗哗浇了阵水,又抡起铁锹来。

  “黑寡妇”咯咯咯咯,又是一梭子弹,打得前面土山上一溜火光。

  禹龙大猛然叫:“起雾了!”

  朝鲜的雾又多又怪,说来就来。先从前面大山峡涌起来,影住天,影住山,尘头似的滚滚而来。吴天宝早看的明白:只要火车停到大山峡里,“黑寡妇”不敢低飞,再也打不着了。这场好雾,来的再巧没有,更帮助了他。就大开着汽门,冲着雾跑去。

  机车一头钻进雾里,吴天宝把汽门一关,火车借着股惯力,一节一节开进大山峡去,只剩个尾巴露在大雾外面,眼看就要藏进去了。

  “黑寡妇”发了疯。接连俯冲四次,连扫带射,火车老打不坏,怎么能不气得发疯?车上明明装的是重要军火,怎么肯放松,就又从后边猛扑上来,轰轰响着,好像威胁着喊:“我就要打你!”朝着车尾又是一个俯冲。

  车尾早钻进雾里,钻进大山峡去。“黑寡妇”扑了个空,朝着雾里打了一气,一仰头往高飞去。

  就在这一霎,只见雾腾腾的大山头上红光一闪,轰地一声,“黑寡妇”一丁点声音都没有了。

  刘福生愣了愣,一时明白过来,大声叫道:“‘黑寡妇’撞到山上去了!”

  是撞到山上,撞得稀碎,“黑寡妇”永远变成死寡妇了。这一场战斗,吴天宝凭着勇敢,凭着机智,利用他所能掌握的天时地利,终于把敌人打败,打得粉碎。

  禹龙大从背后一把抱住吴天宝,抱住不放。这个心情沉痛的朝鲜人头一回张开嘴,哈哈笑了。

  火车又继续往前开。吴天宝乏得要命,乏也得挣扎着。南面天空影影绰绰爆开一朵一朵火花,探照灯晃来晃去。吴天宝直犯嘀咕:“是不是清川江桥炸了!但愿别出毛病吧!”他知道只要一过江,对岸另有乘务员专等着接这趟车。

  一程一程,沿路信号灯都是绿灯。快到江边时,前面闪出盏红灯,在大雾里紧自摇晃,不让火车前进。

  刘福生把铁锹一撂叫道:“他妈的,白费了半天力气,到老还是过不去江!”

  车停下。提红灯他人在雾里大声问道:“你们来啦?”声音好熟。

  吴天宝答应一声。

  雾里说:“准备好,马上过桥。”

  吴天宝探出身子问:“是清川江么?”

  雾里应道:“是!”一面提着号志灯上了车,擎起灯照照大家。原来是武震。

  武震的精神很旺,连说带笑道:“你们到啦?好极了!调度所有电话来,我都知道了……怎么?把飞机斗下来了!要立特功啊!我先替人民谢谢你们。秦司令员来几次电话,问这趟车开上没有,亏了你们,到底开上来了。这就过江。可慢着点!桥刚修好,我来领车。”

  武震就提着手灯,一手捽着车头前那架小梯子,站在火车头前,引着车慢慢开上桥去。江上漫着一层茫茫的大雾,也看不清桥。开到半中间,只听见桥压得吱咯吱咯响,好像要塌似的。武震赶紧命令停车。两岸的人都捏着把汗:桥临时抢修好,谁知经不经得起这大的分量,要是一塌,全都完了。

  刘福生只是担心武震,急得从司机房里探着身子叫:“武队长,你别领车了,我们自己闯吧!”

  武震却像没听见,跳下车,提着灯细心检查检查桥,返身又捽着小梯子跳到车头前,把灯一摇喊“开车!”

  车又开了,慢慢慢慢地,木桥在车下边一路吱咯吱咯响。武震一时命令停车,一时又命令开车,一点一点,到底把车领到对岸。火车舒口气,放心大胆奔进对岸车站里去,早有另一批乘务员接住车,换上台机车,立时把那些大家伙往前线送去。

  吴天宝喘口长气,一松劲,打算站起来,腿却软得不行,咕咚地跌到司机房里。

  刘福生说:“起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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