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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这是架“黑寡妇”,专门夜间出来活动。吴天宝一急,心里闪出个主意:“把火车开进大山峡去!”就加快速度,开着火车往前冲。

  可是晚了。稻田里忽地一亮,汽油弹落地开花,烧起来了,照得四下真亮真亮的。“黑寡妇”打个旋,又扑上来,哒哒哒哒一阵机枪。

  禹龙大叫:“哎!后面着火了!”

  刘福生急得囔:“停车!停车!下去救去!”

  吴天宝关上汽门,下个死闸,蹦到地上,跑出去没多远,几颗杀伤弹撂到旁边,只觉地面忽闪一下,从他脚下鼓起来,他就震得不省人事了。

  姚志兰正在近处帮着个叫小贾的电工架线。小贾从现场打电话要材料,家里人手缺,没人送,碰巧姚志兰歇班,背着捆电线送来了。来了就不肯回去,索性帮着做点零活。

  姚志兰这是第二回见小贾。小贾可有种本事,自来熟,见人三句话不来,就变成老朋友了。周海背后曾经对姚志兰夸奖过小贾,说他又能干,又顽皮,什么人都闹,连敌人都叫他当狗熊耍了。小朱替他缝袜套,织手套,常说他好话。姚志兰早疑心他们两人好,逼问几次,小朱还嘴硬,死不承认。今儿可露了馅了。鬼精灵,不给她姚志兰写信,可给小贾写,写得还那么频,告诉说:她的眼坏了一只,不大碍事,可惜不能再到朝鲜来了。等见了面,姚志兰有帐跟她算,再叫她整天小吴小吴耍笑人。

  火车打着时,小贾正爬在电线杆子上,看得一清二楚,当时叫:“这是从北来的车,必定有要紧东西,快去救去!”

  人从附近哗地上来,有兵站后勤人员,有工程队,有朝鲜老百姓……哇哇叫着都来抢救。姚志兰夹在人流里,和小贾也跑散了,奔上前去。只见打着的是倒数第二辆车,车上装着一部分反坦克弹,角上冒出火来。汽油弹一撂,油火满天飞,崩到哪儿就起火。几根电线杆子溅上火,火焰忽忽的,烧起来了。

  姚志兰冒着油火跑到车前,脸烧起泡,衣裳糊了,胶皮鞋底烧得嗞嗞直响,也不理会,只顾救火。抢救的人们脱下衣服,在稻地里浸湿水,抽打着火苗,又往火上扬沙子,也有拿手抓着稀泥往火上摔的。

  刘福生喊一声:“快推开后头的车!”就有人摘下挂钩,大家拥上去用手推,用肩膀顶,好歹把那辆尾车推到远处。

  刘福生想把那辆烧着的车也摘下来,可是反坦克弹爆炸了,踢蹓扑腾,乱响乱崩。人们哗地闪开,不能再靠前了。有人叫弹片崩伤,好几个人齐声喊着护士。又有人喊:“哎,这还躺着个人呢!快来救救!”

  姚志兰应声跑上去,蹲下去一看,却是吴天宝。

  有多少夜晚,姚志兰从梦里惊醒,小屋叫炸弹震得乱颤,听见远处火车咯噔咯噔紧跑,就要想起吴天宝。她替他担惊,替他焦愁,翻来复去睡不着。过一会,她又要替自己害羞了。她还是自私啊,怎么单挂牵小吴?旁的司机不是照样有亲人,谁不是一样危险,光顾自己还行!这样一想,心就定了。

  一旦看见自己爱人真出了事,姚志兰还是难受。但她忍着。她的神色又沉静,又刚强,她爸爸的骨血在这位姑娘身上活起来了。她见吴天宝浑身不带伤,才放了点心,摘下水壶饮了他几口水。

  吴天宝已经醒了,心里可是糊涂,迷迷糊糊问:“我这是怎么的啦?”

  姚志兰松口气说:“你想必是震昏啦。”

  我怎么震昏的?咱们这是到哪去?”

  姚志兰用湿手绢捂着吴天宝的天灵盖说:“到前线去——你不记得么?”

  吴天宝还是不懂:“前线?前线?”

  姚志兰弯着腰轻轻说:“是啊,送弹药去。你连一点都不记得?”

  吴天宝用手摸着头,有点清醒过来。对了,他是送弹药去。送什么弹药呢?他是睡大觉不成,怎么稀里糊涂的?一回眼望见正燃烧着的火车,他的神智一下子清醒了。他是去送反坦克手榴弹啊!还有大坦克。怎么能躺在这儿挺尸呢?他打一个挺坐起身,就要站起来。

  姚志兰一把捽住他的胳膊。这个人真怪,平常就是这个劲,活蹦乱跳的,除非睡觉,一刻都不安生。于今才苏醒过来,不说躺躺,又要动,怎么动弹得了?

  吴天宝摔着胳膊说:“撒手!你撒手!”

  姚志兰急得问:“你要做什么?”

  吴天宝叫:“你撒手吧!我得去摘开车,不要叫火烧到前面来了!”

  不等吴天宝上去,刘福生和禹龙大先上去了。

  这时眼前变成一片火山,红了半拉天,弹药咕咚咕咚,一崩多高。刘福生和禹龙大从宿营车上拿下两件棉大衣,浸湿了水,顶到头上,冲着烟火爬上前去。

  车上的火焰卷呀卷呀,打着铁板,忽忽忽忽,好像飞机又来了一样。

  其实“黑寡妇”根本没走,盘旋几圈,连扫带射闹混一阵。抢救的人有想跑的,只听见有人叫:“别跑!跑什么?和敌人作战到底嘛!”都稳住了。

  敌人真是死心眼,扫来扫去,光冲着火焰扫。只要稍微换换地方,别的车早起火了。

  刘福生和禹龙大总在飞机肚子底下,也不理它。只管往前爬。爬着爬着,刘福生一揭大衣,一滩泥打到脸上。他又好气,又好笑,肚子里骂道:“笨家伙,只知道一棵树上吊死人!”

  快要接近那辆爆炸车时,禹龙大绕个弯钻到前面车底下,从车肚子下面爬上去,伸手要去摘钩,不想挂钩烤热了,嗞啦一下,手烫糊了。换只手垫着衣服又去摘,可是车钩震得拉的绷紧,高低摘不下来。刘福生操起根撬棍,哈着腰窜上去,把那辆烧着的车的轱辘往前一点,咯嚓一撬棍,砸开了挂钩。

  几分钟工夫,乘务员都上了机车,吴天宝鼓着力气也跑上去。

  刘福生喊:“小吴,你受伤没有?”禹龙大就要替吴天宝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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