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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武震永远觉得秦敏的大手在抓着他,一时一刻不许他松懈。他觉出这种力量,很喜欢这种力量,而且抓得越紧,他越高兴,就是挨了骂也痛快。

  他在电话里先向秦敏报告了桥上的情形,然后说:“明天是‘五一’节,同志们情绪都很高,准备用今晚间的胜利来迎接这个节日。”

  秦敏的声音又清楚,又明确,像在眼前:“好,好,替我向同志们祝贺。”忽然笑起来,又说:“听到前线的消息么?杜鲁门向上帝叫救命了!我们用无数尖刀部队插进敌人心脏,分割围歼,消灭了大量敌人。告诉同志们这些消息,让大家明白我们流的每滴汗的意义。好吧,下次来电话,我等着听你们的好消息。”

  武震放下电话,且不动弹,眼睛望着后门外。门外是一带碧绿的山坡,几棵杏花正闹囔囔地开着。坡上有群妇女,正在集体春耕。壮健的有的拉犁,有的把犁。一个穿红的媳妇跟在犁后,提着篮子,扬着手撒种。尽后尾是一溜妇女,后脊梁背着小孩,背着手,踏着像舞蹈似的碎步,用脚培着土,曼声哼着小曲。

  武震望着眼前这光景,心里却在盘算桥上的事。他充分体会到今晚任务的重要,不允许有半点疏忽。正寻思着,那群妇女忽然撂下犁,散到四处树荫里去,满天乱望。武震的心一沉,立刻猜透原因。他料到会有这一着,这一着终于来了,于是走出临时指挥所,往桥上赶。

  黄海那方向早出现了敌机,一队四架喷气式,顺着山沟钻进来。鬼东西,挨揍挨怕了,贴着沟溜,不飞到跟前听不见声。

  桥头响了高射炮,咚咚咚咚,一闪一朵白烟,一闪一朵白烟,一连串七朵白烟,织成了包眼,又是个包眼……

  敌机腾到高空,躲着弹烟往旁边飞,绕到武震头顶上。武震蹲在条长满水芹的小沟里,估计野地上那门高射炮该开火了。可是奇怪,那门炮竟像个哑巴,响都不响。武震急了,伸着脖子一瞭,只见炮手们都在炮位上,像局外人似的,仰着头看天,根本没有开炮的模样。飞机从头上转过去了。一炮手才转动方向盘,掉过炮口,指着武震头顶那块天。天空漫着层淡淡的春雾——天晓得打的什么!

  那架领航机盘旋几圈,弄清我们的高射炮阵地,开始领头对江桥俯冲了。它选定一条最空虚最安全的俯冲路线,不见一点高射炮火——恰恰是武震头顶上。瞧它尾巴拖着股黑烟,呜呜叫着,从高空猛扑下来,这个得意啊。就在这一刻,高射炮口猛一亮,半空红光一闪,那架领航机忽然在半天空爆炸了,炸得粉碎,尾巴、翅膀,零七八碎地满空乱飞。

  原来那位从容不迫的一炮手在瞄准时,从镜子里看见敌机直冲下来,炮车长喊:“放!”他在镜子里光见个喷气式吸气的大窟窿,才喊了声:“好!”二炮手一打,炮弹不偏不歪,滴溜溜钻进喷气口去,打了个巧。

  后边那三架飞机一见这情形,也顾不得俯冲,拉屎似的往江面乱撂炸弹。江上冒起几团黑烟,冲的多高。黑烟里穿出一群受惊的白鹤,搧着翅膀,忽扇忽扇往西海飞去了。

  大乱忽然在武震身后囔:“又掉了一架!”

  可不是,又一架飞机中了弹。驾驶员准是慌了,操纵着驾驶杆,猛往上蹿,想要跳伞。但是来不及了,飞机一路哀号着,从天空直摔下来,就摔到武震前几箭地的麦田里,一头钻进泥里,轰的一声,把地面炸个大坑。

  坑里泛出半人深的水,油汪汪的,漂着汽油。坑沿上四处飞着碎铝片子,窝的满是褶纹。

  几个高射炮兵立时跑上去,脸色兴奋得发红,蹲到坑边用镢头从水里捞东西。先捞出一团乱电丝,接着又捞出一挂肥渍渍的白物件,类似猪肚子里的网油,上面还带着黄毛。

  那条白尾巴尖的黑牙狗正围着坑乱闻,摇着尾巴跑上去,鼻子一沾到那挂肉上,喷一下鼻子,摆摆头,转身跑了。

  武震惦着的只是他的人,他的桥,奔着江桥跑去。

  江上烟落了,桥炸坏几孔,枕木垛散了花,崩得七零八落。

  姚长庚挂花了,车长杰的伤势更重。

  飞机一出现,姚长庚立在桥头指挥防空,自己迟了一步,来不及躲,只得趴在桥面上。炸弹落下来时,他的帽子震飞了,土迷住了眼睛。睁开眼一看,净黑烟,什么也看不见。他觉得后腰有点发木,伸手一摸,一手血,才知是弹皮崩进他后腰去了。就忍着痛,用手剥出弹皮,捂着伤口爬起来,想看看江桥破坏的情形。烟一过,只见车长杰躺在桥下,身上落了一层土,满头是血。

  姚长庚忘了痛,连忙跑上去,把车长杰抱在怀里,替他往头上缠绷带,一面问:“你留在桥下做什么,怎么不躲?”

  姚长庚不问,也明白是怎么回事。还不是和头回一样?

  头回从祖国来了大批羊肝丸,车长杰吃了些,雀蒙眼病慢慢好了,三番两次对人说:“你看看祖国人民,哪件事不为咱操心啊!”

  当夜在桥头挖土,空袭很频,车长杰躲都不躲,照样挖他的。姚长庚喊:“你还干!”车长杰怕再挖,姚长庚要说话,便撂下镐,悄悄拿手挖,把手磨起好几个大血泡,也不住手。有那刻薄嘴的说他傻,车长杰也不生气,蔫不咭说:“咱得对得起祖国人民的心意呀!”

  这回必是他又赶着做活,摸摸索索不离地方。姚长庚抱着他,定睛瞅着他那张痛苦的脸,心里暖烘烘的,觉得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比车长杰更可亲了。

  车长杰的喉咙发响,气要断,拉着姚长庚的手恋恋地说:“姚科长,这个现场我捞不着干了,以后见吧!……望你告诉我家里一声,我多会也忘不了你的好处……”便拉着姚长庚的手闭上眼睛。

  活着的时候,他悄悄活着;死的时候,他悄悄死了。报纸上不见他的姓,传记上不见他的名,但在他悄悄的一生中,他献给人民的是多么伟大的功绩啊!

  姚长庚的心火辣辣的,像烫了一样。十年前,他两个儿子叫日本鬼子抓劳工卖给炭矿,他经历过同样的心情。他轻轻放下车长杰,立起身瞅了工人们一眼,哑着嗓子喊:“你们都听见他的话了吧?天狗吃不了日头,烂了青山烂不了太阳!今儿黑夜桥要不修好,东西要不过江,我们就对不起祖国,对不起人民,对不起我们死难的阶级战友!我们就不配算个中国人!”

  姚长庚说着一挥手,工人们都奔上桥去。直到这时,武震才发现姚长庚的后袄襟崩得稀碎,血湿透了一大片,掖在后腰那支七星子手枪都崩坏了。要不是这支枪,姚长庚早踢蹬了。

  武震吃惊道:“你受伤了!还不绑一绑?”

  女护士便忙着给姚长庚绑伤。姚长庚却说:“擦破点皮,管什么事!”

  但他究竟大两岁,负了伤,人又过分紧张,累得馒头是汗,脸色苍白得可怕。武震立刻命令绑副担架,抬他回到住处上药。

  姚长庚麻搭着瞌睡眼说:“我不去,就有点浮伤,又不怎么的,这时候离开现场,像什么话!”

  女护士说:“队长叫你回去你不回去,怎么不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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