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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干部到齐,武震坐到亮处,从挎包里掏出张译好的密电,用指头一弹说:“这是秦司令员来的命令,我先念给你们听听。”就念道:“四月三十号晚上将有一批巨大货物通过清川江桥,你们必须保证桥梁不出事故。”

  干部们一听,忘了桥梁,光顾你一言我一语的,猜测着那大家伙是什么东西。有说是高射炮的,也有猜是榴弹炮的……一连几个月,前线的消息太鼓舞人了。四次战役敌人吹唬说是“消耗战”,结果连麦克阿瑟都像支大蜡给消耗掉了。敌人气没喘匀,我们紧接着发动了五次战役。敌人叫得这个慌啊:“共军(中朝人民军队)飞机像火箭一样飞来!”“临津江上一座独木桥,一夜之间共军过来十万人,人山人海!”这些大家伙一运上去,更有热闹看了。

  武震用指头敲着小炕桌说:“唉,唉,别胡猜啦。这是军事秘密,出去不许乱囔囔。先研究研究桥是正经的。”

  姚长庚皱着眉头,正在盘算。桥基不牢,经不住这重的分量,必得加固。今儿是几时?二十九号了。样样事明儿白天得搞好,晚间好过车。应该连夜动手把每个枕木垛翻修一次才行。

  他这人思虑事情,总是又稳又准,好比会走长路的人,不紧不慢,不跑不蹦,一步一步迈着脚,早早倒到了。当下他说出自己的意见,众人讨论一下,武震便根据他的意见做了决定,连夜动员人上桥去了。

  只有一件事叫武震不放心:难免临时不发生空袭。好在桥头有高射炮。

  §第二天,武震先到高射炮营部联络一下,说明今儿晚间的任务,然后上桥去。路过临时指挥所时,只见野地上摆着门高射炮,也没挖阵地,光披着张绳网算是伪装。

  武震已经听到许多关于炮手的事情。他们跟工人是一瓣子心,又不是一瓣子心。敌机几天不来,工人睡得又香,吃得又饱。高射炮手可要急坏了,一天要晚像害相思病似的叨叨咕咕说:“怎么不来了?给你预备下刚出笼的开花馒头,也不来吃。”要不干脆骂骂咧咧说:“他妈的,飞机丧主顾了,不来拉倒!”

  他们就是盼着飞机来。飞机一来,他们的眼也尖,还听不见声,肉眼先瞧见了,就要喜得拍着明光锃亮的大炮说:“伙计,你又开荤啦!”一起头开荤指的是大炮,日久天长,不知怎么成了种制度:打下飞机吃饺子,打不下吃高粱米——人也开荤了。炮手们索性叫敌机是饺子,常常一面迎击,一面笑着喊:“饺子来了!饺子来了!”

  他们“吃饺子”的办法也真多,还会打游击。别看炮笨重得要命,炮手能推着炮到处转。兴许转到山头上,也背不住转到平地上,神出鬼没,敌人永远料不到会在什么地方叫人当饺子吃了。

  现在这门炮不知怎么打游击打到指挥所旁边来。炮手们围着炮坐在草地上,消消停停的,正逗着条白尾巴尖的黑伢狗玩。那狗两只耳朵朝后抿抿着,像个兔子,撒着欢跑来跑去。

  武震走过去问:“有动静没有?”

  炮车长笑笑说:“连蚊子哼哼也没有,晒干吧。”

  专管瞄准的一炮手眼前堆着些嫩柳条,从从容容编着柳圈,一面编一面拖着长音说:“你别急,包子有肉,不在褶上。李奇微正动员他的驾驶员呢。起飞吧,给你加钱。平常一趟十块美金,今儿礼拜,给你二十块。这还不行?我豁出去赔帐,老本都贴上了,加你双倍,三十块好不好?驾驶员叫真理感动了,流出鼻涕。”

  明明是真事,一炮手却当笑话说。明明是逗笑,一炮手却绷着脸,说得一本正经。这人带着种神气,仿佛世界上什么事他都看透了,什么事他都满不在乎。

  武震连笑带问:“噢?美国鬼子也有真理?”

  一炮手瞟了二炮手一眼,也不望武震,又编着柳圈说:“怎么没有?有钱使得鬼推磨,美国老板开天辟地就信奉这一条。头三月打下架飞机,驾驶员跳了降落伞,叫我们一个通讯员抓住。人家驾驶员身上都有护身符,才不怕呢。你猜是什么?一张纸,上面印着中文、朝鲜文,还有英文,写的是什么:‘送我回去,重重有赏。’我们通讯员得了宝贝,还有不送的?一路好好保护着,单怕委屈了他。赶送到地方一看,那家伙傻了眼:原来是我们团部。事后那家伙直摇脑袋说:‘奇怪,中国人怎么不爱财?’”

  说得旁人都笑了。一炮手笑都不笑,也不看人,从从容容编好柳圈,摘了些黄的紫的红的花草插上去,悠悠闲闲立起身说:“明儿‘五一’,也该装扮装扮咱孩子。”就把花环套在炮筒上,又拍拍炮口问:“你说我的话对不对?”

  武震眨着眼想:“这个人怎么懈里懈怠的,像个油子?”

  一炮手却像猜透他的意思,瞟了他一眼,手打凉篷望着灰蒙蒙的大江说:“今儿桥上好紧,准是有事。咱们可得说定:炮在桥在,我们保桥不保命。”

  江上春雾腾腾,水又清又蓝,下游浅滩上立着几只仙鹤,雪白雪白的,动都不动,有时长嘴往水里一伸,等见鱼了。从夜来晚间起,满江光听见锤子打、钉子响,紧赶着翻修枕木垛。要照明,就有人脱下小褂,蘸上油做了火把。每逢空袭,火把往泥里一插,人就趴在原处不动。忙到眼下,只差干岸上一只桥脚了。

  武震来到桥上,正赶着有群人往桥脚扛枕木。有个人干得真泼,独自个扛三根,呼哧呼哧走在尽头前。

  武震大声说:“干得好!”

  姚长庚一瞅是车长杰。车长杰从肩膀上摔下枕木,憨笑着,显得怪害臊的,想说什么,拿胳膊擦了擦满脸的大汗珠子,什么没说就走了。

  姚长庚瞅着车长杰宽宽的背影说:“这个人,可是厚道啦。别看他蔫头蔫脑的,一千锥子扎不出血来,心肝五脏可是琉璃做的,里外透明。”

  桥下一猛子插上句话:“嗯,是块材料,表面不起眼,够作梁的。”说话的人是李春三,从水里钻出来,浑身的腱子肉一棱一棱的,紫里透红。

  武震的脾性,心里一高兴,不分上下好开个玩笑,还爱故意说个反话:“不像你吧?绣花枕头一个,表面好看,内里是个草包。”

  李春三笑道:“绣花枕头咱这儿倒有一个,可不是我。”就朝桥上一呶嘴。

  李春三指的是郑超人。郑超人立在桥上,正指挥人拨正起平全桥的钢轨。他的脸晒得新上了色,不那么苍白了,显得结实得多。

  姚长庚道:“说句良心话,人家也不像先前了。他的话,你听十句,可以信八九句了。就是有点冷热病,毛病一来,蒙着头睡大觉,无缘无故就不高兴。”

  武震慢声慢气说:“同志啊!人嘛,又不是泥捏的,哪能一下子完全改好?思想改造是长期的,慢慢地来。”他记起姚长庚早先汇报说,大家上头浸在汗里,下头泡在水里,累得喘不过气来。郑超人可妙,站在干岸上,望着西海口云彩脚下露出的晚霞发愣。才几个月,像他这种人也变了样了。

  大乱忽喇忽喇跑上来说:“秦司令员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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