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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阿志妈妮为爷爷焦急坏了。有一天,纷纷传说清川江南掘出一大堆死尸,净是从北边圈去的老百姓。阿志妈妮把孩子托付给亲戚,套上牛耙犁认尸去了。

  死尸有几百,绑成了串,垛成了罗,敌人用坦克从上面碾过去,把人活生生都碾烂了。

  阿志妈妮心发麻,头发根也发麻,从里往外发惨。她挨着个扒拉尸首,想要看看有没有她那位老人。从哪去认呢?死尸脸都压碎了,泥呀血的冻到一块,不是人样了。她细细翻着死尸的脖子、死尸的手,希望能从想得到的记号上认出她的亲人。还是认不出来。她守着尸堆哭了。

  兴许爷爷不在这儿呢。她提着裙子站起来,灵机一动,奔到那些类似爷爷的尸首前,挨着个撕衣裳缝。撕着撕着放声哭了。这是她的针,这是她的线,这是她亲手替爷爷缝的棉褂子呀!她认出自己的针线,认出爷爷,哭着把老人搁到牛耙犁上,盖上领破席拉回家去,挖个坑埋了。

  埋了爷爷,她立时动手整顿家业。割稻子,拔豆子,摘棉花,从早到晚,一刻不闲着。有一遭,她从地里用头顶回一包新摘的棉花。棉花包有那么大、那么高、那么重,看样子要把她压扁了。她撂下棉花包,喘两口气,又顶着双耳水罐子到井台打水去了。

  武震占着先前她老人那间屋子,当间隔着两扇板门,天天深夜,听见她一躺下,累得伸着胳臂腿,嗳呀嗳呀直哼哼。

  武震担心地想:“累坏了,明天爬不起来了!”

  赶明天,阿志妈妮又爬起身,不声不响操劳去了。过去几十年,痛苦压不倒她,今天顶着新的日月,她要用双手重新安排她生活。

  老包头和大乱都是阿志妈妮重建家业的好帮手。

  这两人可怪啦,不见面还好,见了面准顶嘴。老包头是出名的屎橛子戆,碰上大乱,官司便打不清了。两人吵是吵,从来可不动真火。原来旁人见面要点头打招呼,他俩见面就用吵嘴代替打招呼。

  比方说吧,老包头领到块雨布,设计很巧妙,煞几根带,就变成雨衣。老包头明是喜欢,却把雨布往炕上一撂说:“还不及不穿好。这么重,压出一身汗来。”

  大乱说:“你嫌不好,给我好啦。你这人真是:叫你往东你往西,叫你搬砖你搬坯,叫你赶狗你赶鸡——别扭一辈子。”

  老包头挥着手叫:“去,去,滚远着点!听你叫的名字,就不是好种!叫个大乱,怪不得专门捣乱!”

  大乱也不生气,嘻着嘴说:“你懂得个屁!人家是兵荒马乱时候生的,才起了这个名。”

  老包头说:“怪不得呢,仗老是打不完,生生叫你妨的!”

  老包头这人就是嘴坏。天天早晨,你听吧,先从井台囔起:“咱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回事,不管你挑多少水,一离眼就鼓捣光了。做饭还忙不过来,挑水又没人挑,这不是要命!”从井台囔到厨房,也不住嘴,谁惹他谁就讨一顿骂。不要紧,你别理他,到时候准有你饭吃,有你水喝,一点错不了。柴火缺,有时他忙完两顿饭,跑多远到站上去扛回几根烧毁的枕木,黑灯瞎火摸回来,把枕木往院里一扔,自然又要叫一阵苦。

  说起来有趣,这老头子在极不和气的外表下,却藏着颗带点的稚气的好心。他什么都帮阿志妈妮做,经常跟阿志妈妮在一个厨房转,噪儿巴喝直说中国话,人家不懂,他也不管,呱啦呱啦净说自己的。

  那个叫将军呢的小孩变成老包头的宠儿了。那孩子,认识他爸爸的人都说跟他爸爸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又聪明,又大胆,和旁的小孩一处玩,总是他发号施令,活像个小司令官,因此都叫他将军呢。

  将军呢就是爱粘住老包头,整天像个影子,围着老包头跳来跳去,装出许多痴故事。一会把两只小手的大拇指和二拇指做成圈,搁在眼上当眼镜;一会又把手腕子贴到老包头耳朵上,用指甲在腕子底下掐得咔咔响,假装手表。老包头见他大冷天还赤着小脚满院跑,拿出自己一双大鞋给他。将军呢走到哪,老远就听见拖着大鞋嗒啦嗒啦响。

  将军呢顶喜欢老包头那脸黑胡子,得空就爬到老包头腿上,揪着胡子玩,揪得老头子嗷嗷叫,可不舍得打他。

  阿志妈妮瞅了儿子一眼说:“惯坏你了!”又对金桥说:“爷爷活着的时候,他专爱玩爷爷的胡子,这个癖性还没改。”

  将军呢突然大声喊:“我有两个爷爷:一个死了,一个是志愿军爷爷。”

  大伙都笑了。金桥笑着问:“你两个爷爷哪个爷爷好?”

  将军呢寻思半天,睁着溜圆的小眼说:“那个爷爷揍我的屁股。”

  阿志妈妮怪凄楚地笑了:“还不该揍?谁叫你淘气!”

  志愿军爷爷就连一指头也不动他。闹急了,老包头把两只下眼皮往下一扒,吐出红舌头,发出怪叫,吓得将军呢拖着大鞋便跑,笑得咯咯的。常了,将军呢也不怕了,倒觉有趣,想起来便拉着老包头的油围裙说:“你再装个红眼毛猴子好不好?”

  老包头见那法不灵了,把菜刀往案板上一拍,丧着脸叫:“再闹,我宰了你!”

  除了小孩,老包头还喜欢个猫啊狗的。阿志妈妮家那条老母牛,差不多归他一手照料了。天天一早,老头子牵着牛到河边敲开冰凌饮水,饮完了水拴到门口牛橛子上。老牛稳稳当当卧下去,嚼啊嚼的,像个老太婆。遇到刮风下雪的天气,老包头还要往牛脊梁上苫领草席子,怕它受了寒。该喂了,按时牵进牛棚去。阿志妈妮早煮了锅热腾腾的牛食,老包头端着倒进槽里。老母牛喘口粗气,闻一闻,慢慢用厚嘴唇先挑豆荚吃。老包头还怕它牙口不好,胃口不对,一定要背着手看它吃上半天。

  不过老头子跟牛也免不了闹个小别扭。有一次去饮水,牛半路停住,怎么挣也不走。老包头吵吵开了:“你跟谁耍牛脾气?都说我戆,你比我还戆,咱们倒要瞧瞧谁戆的过谁去!”便下死劲挣着绳子。牛抻着脖子,叉开后腿,撅起尾巴,哗哗撒了一大泡尿。老包头哼着鼻子说:“真不害臊!一个老娘们家,当着人就张开胯子,这是哪国规矩?走啊?还不走么?哎,真是:放屁筛大锣,尿尿发大河——谁要娶你做媳妇呀,做着梦就叫尿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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