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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李春三一指坦克上的白五星说:“不是美国的是谁的?难道还是我们的?”

  郑超人假装没听见,又去看打坏的炮车。大家正看着,李春三站在坦克上叫“哎,前边下来俘虏了。”

  俘虏一共十几个,多半是美国兵,,当中还夹着土耳其人,一个个滚的泥猪癞狗一般。服装又单薄,每人穿着件绿布短大衣,里子挂着丝麻;风帽套到头上,脸冻得铁青,遮的快看不见了。押送俘虏的是个怪灵透的志愿军战士,走路走热了,脸红红的。

  李春三迎着头问:“是从平壤下来的么?”

  那志愿军战士笑着点点头,又对俘虏做着手势说:“坐下歇歇吧,都走累了。”

  俘虏便东倒西歪坐到公路旁边。当中有个美国军官,长着鹰嘴鼻子,满脸黄胡子像乱草,当着许多人就蹲下去大便。一蹲下,嘴里还说:“O·K!”拉完屎,又捉虱子。把一衣一翻,丝麻上爬的虱子成了球,一朵一朵像麦穗,拿手一扑落,唰唰往下直掉。

  姚长庚皱起眉头瞅着他,直发恶心。一个大嘴的黑人走过来,向姚长庚涎皮涎脸伸着手说:“淡贝!淡贝!”

  姚长庚不喝酒,也不抽烟,从郑超人要了一支给他。黑人接过烟去,咧着大嘴笑了,点着烟,一口气吸进去小半截,对大伙直扮鬼脸。

  那鹰嘴鼻子军官横着眼站在旁边,看见黑人走到眼前,一巴掌打掉烟,抢过去就抽。黑人想往回夺,那家伙瞪起眼骂:“滚到地狱去!”

  可巧军官背后坐着个土耳其兵,跷起腿,对着他后屁股踹了一脚。这一乱,在场的黑人都动了手,拳头抡得那个欢啊!把那军官揍得鼻子破了,钢盔丢了,抱着脑袋四处乱钻。

  押送俘虏的战士好歹拉开架,坐到辆坏吉普车的踏板上,好像对准郑超人的心事说:“美国鬼子呀,这回是九九八十二,算错帐了!不信平打平算算力量。他吹唬他有原子弹,咱有手榴弹;他有大炮,咱有没有炮筒的小炮;咱有正义,有人民,他可白瞪眼了——咱们就同他比人!再说,咱们的武器也一天强似一天哪!”

  一眨眼起了大风,刮得震天响。可是怪呀,风声这样猛,四围却静悄悄的,不起飞尘。路边几棵见了风最爱噪嘴的小叶杨也那么安生,纹丝不动。那志愿军战士仰起头,指着天空囔道:“哎呀,快来看哪!背膀的,背膀的!是咱们的‘小燕子’!”

  李春三急得紧问:“什么小燕子?在哪?在哪?”

  姚长庚用满是青筋的粗手遮着眼,拚命往上瞅。只见极远极远的天空有群小飞机正往南飞,翅膀朝后抿抿着,倒像谁在高空撒了把星星,斑斑点点乱闪银光。

  那战士又囔:“还有,还有,又上来了!”

  果然又是一队“小燕子”摆成阵势,尾巴拉着白烟,从北往南飞来。天是深蓝色,好像一片大海。“小燕子”拉着白烟穿过天空,活脱脱就是一群小白鱼,出溜出溜游在海里,一点动静没有,一摆尾巴从高空游过去了。过去半天,空中才搅起忽忽的大风声。

  这就是我们的超音速喷气机,今天头一回出现在朝鲜战场上。

  郑超人一时呆在那儿,说不出话。那些坏坦克,那些俘虏,那些“小燕子”,清清楚楚摆在他的眼前。敌人为什么会得个负号呢?他似乎明白了那志愿军战士所说的道理,可又不完全明白。心头的疙瘩却像经谁一挑,松了扣了。

  只听姚长庚说:“别只顾看了,也该回去干活了。部队已经打到平壤以南,都说说,咱们该怎样保证前线的胜利?”

  工人们一回去,开通山洞子的工作进行得更加快了。

  §第九段

  援朝大队的队部移到清川江北一座小山村里,四面围着赤松、刺松、落叶松。山脚一片苹果树,冬天怕冻,树本子都包着稻草。

  武震带着厨房住在位阿志妈妮家。在本书开头,我们已经见过这个家庭。那时候,后墙正开着无穷花。现在冬天了,花落了,爷爷也不在了。

  谁要问那位阿志妈妮:“小孩他爸爸呢?”

  阿志妈妮会带着惯有的愁楚样儿说:“在人民军里打仗呢。”

  她男人离家多年了。原是瓦斯工人,做人很义气,阿志妈妮先前不明白为什么日本警察要追捕他。她永久记着那个大雷大雨的黑夜,她正带着灯纺线,男人一头闯进来,气急败坏说:“我走了,你好生过吧,替我养活着爸爸和孩子,不死总有见面的日子。”拿了几个钱,推开厨房的后门跳出去。一道闪电,她看见男人滑了一跤,爬起来上了后山。

  许久许久,她才听见另一位瓦斯工人悄悄对她说,她男人已经过了图们江,逃到长白山大森林里,加入了游击队。

  “八·一五”给朝鲜人民带来了自由。正是雨季。阿志妈妮天天清早晨一开门,前山挂着雾蒙蒙的细雨,迷离模糊的,她的心却透了亮,露出太阳。有些流亡在外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她也盼着丈夫。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到呢。顿顿做饭,都要多做点,到吃饭时候也不吃。她不明说,爷爷也不说破,谁都明白是在等谁。一天,两天……音信没有。她急了,到处打听消息。恍惚听说丈夫随着人民军往前开了。这是个谎信,但她愿意相信。只有在大风大雨的黑夜,半夜惊醒,她忽然会想:“也许他早死在日本人手里了!”心里一阵发空,搂着孩子悄悄哭了。又不敢哭出声,怕惊动了爷爷。爷爷睡在隔壁屋里,长吁短叹的,紧自翻腾呢。

  才不多几天,阿志妈妮亲手埋葬了老人。爷爷越来越衰老了,满头霜雪,走动哼哼呀呀的。头十月,美国鬼子打到家门口了,阿志妈妮备上牛鞍子,搭上粮食行李,要去逃反。老人家年年冬天要犯喘病,呼噜呼噜喘着说:“你领着孩子快走吧,不用管我……我一个老废物,路都走不动,我不愿意连累你们……我已是七十岁的人了,活够岁数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爷爷没走,便被掳走了。敌人到处晃着刺刀说:“你不走,就扔原子弹!”连逼带吓,掳去的人上千上万。也有半路逃回来的,见人就说:“亏了志愿军拦下我们啊,要不然,这把骨头不定撇到什么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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