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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我送他到外门口,同他致谢道别。我回来急急拆信。原来里面是一只红钻方框白钻十字架的戒指。信没有署名,但当然是梅瀛子写的。她这样写着:

  “我的电话同你的脚步前后在我们初会的客厅里错过,人生一切都像注定似的,是不?其实碰到了也无话可说,所以我也不叫他们来追你了。好在,一切未说的我们心里都明白,一切要说的也已都说完了。

  “现在,美丽,高贵,忠实,虔诚──任何的冠冕加在我们友谊上,我都不觉得惭愧了。一切生离死别都未分开也永不会分开我们一同的笑,一同的哭与一同的叹息与战栗。

  “别后,每天都想来看你,但一点没有空,你很容易想象得到的。现在,一时恐怕没有会面的机缘了。

  “大家求归宿吧,我将以慈珊三婶的资格在世上出面了。

  “我总觉得人所制造的东西,再不会比我这只戒指美丽了,所以我送给你,你一定会喜欢它的,你将永不会忘我了,我想。”

  我读了两遍,默然在沙发上楞了许久。

  后来我想到该是曼斐儿母女睡觉时候了,我想过去同她们见最后一面。

  我悄悄的走进客室,海伦在看书,她母亲在理东西。海伦说:

  “信写好了?”

  “是的,”我说:“你们还不预备睡?”

  “正等你来一同喝点茶。”曼斐儿太太说着,就出去拿茶了。

  海伦放下书,看着我,她说:

  “今天你的面色很特别。”

  “大概是累了。”我说。忽然她露着笑说:

  “刚才母亲好像不那么坚持了。”

  “关于……”

  “关于我同你去内地的事情。”

  我表示着欣慰的意思点点头,我心里想其实那只是你母亲知道我明天就走不需要同你坚持罢了。忽然我对于海伦之被骗感到非常同情,我觉得惭愧,也感到难过,但是我不能有什么表示。我想到史蒂芬太太的话,觉得她一定会对她解释与给她鼓励的,于是我说:

  “明后天你也该去看看史蒂芬太太,她很想你。”

  阿美同曼斐儿太太拿茶进来,打断了海伦的答辞。在茶座上,我发现海伦几次三番要提到内地的事。我觉得提起来总是要我多说几句欺骗的话,这在我是一种痛苦,在好几次被我支开以后,我请求她为我奏一曲钢琴,她没有拒绝,是一意爱大利的seranade 吧,幽怨凄切,使我感到那正是离别的哀音,曲终的时候,我已经抑不住悲哀,勉强支持着说:

  “不早了,很乏。”说着我就起身。

  “晚安。”曼斐儿太太说。

  “晚安。”我说:“晚安,海伦。”

  我回到房间里,我歇了一会,又继续写那封留给海伦的信: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的爱,还有什么价值?鉴于你母亲对你的爱,我是多么自形惭愧?为我这种的需要,就使母亲失去更高贵而神圣的需要么?”

  “所以说可以一同去北平的话,那只是我们同样有换那面环境的需要,或者说是同路,现在,我在事实上必须去内地,暂时我也不想做我研究的工作,那么我们已经是分途了。

  “现在,我如果跟你去北平,我牺牲的是肉体的生命,而你如果是跟我去内地,你牺牲的将是精神的生命。

  “──

  “现在,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

  “以后,大家好好体验我们的究竟是那一种爱吧。

  “我不懂你所说的独身者的爱,我觉得世上的爱只有两种:

  “属于理想的精神的,那么我们无所不在无处不存,世界是整个的,我们的心灵只有一个,我始终会存在你歌唱与琴音之中,正如白苹存在我的任何谈话之中一样。

  “如果是属于人间的本能的,那么在我们之间,既不是母子兄妹,似乎是只有一个方式,那就是夫妇。

  “现在我去内地的工作是属于战争的民族的,而你的工作是属于和平的人世的。但我的是暂时,而你的是永久的,当我暂时的工作完成以后,如果我们大家觉得我们的爱是属于后者,那么我们才可以在一起了。

  “而现在,我们还应当体验反省。常常在我们工作之中,会发现我们爱情的升华,有时候会觉得有上帝同一胸怀,在艺术里,我们也可以有同样的感到,但这与我们本能的人间的爱情,在矛盾之中还是和谐的。

  “总之,我同你意见恰恰相反,如果是不结婚的话,我们没有理由在一起,那么这封信反而是在向你求婚了。

  “我带走你的照相,无论聚散离合,总是一个纪念,想你可以允许我的。

  “决定到北平去吧,史蒂芬太太会给你任何的援助。”

  这封信大概就是这样辞不达意。语无伦次,但是当时我的确再也不能写得更好,反正这零乱与无序,也算是表示我临别的心境,我封好,写了海伦的名字。我将梅瀛子送来的戒指戴在手上,我开始预备就寝。

  忽然,又有人敲门了。

  “谁?”

  “我。”

  “请进来。”

  进来的是曼斐儿太太,我满以为她来做最后的道别,但是她关上了门,轻轻地到我面前,用兴奋而真挚的语气说:

  “我现在决定让海伦同你一同到内地去。你明天不用走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吃惊了。

  “为你与海伦的幸福。”

  “但是你呢?”

  “只要她幸福,我不会痛苦的。”

  “不,曼斐儿太太,你请坐。”我等她坐下后又说:“幸福不是在假定之下可以得到,幸福需要创造,需要努力,多一份创造与努力,我们幸福也多一种基础与保障。”

  “这是说你还是要一个人走的。”

  “是的,”我说:“我已经决定了。”

  出我意外的,曼斐儿太太忽然又啜泣起来。

  于是我劝她,我形容她一个人住在这样的上海而没有海伦的苦处,又形容内行旅途生的危险、我说她将来一定要后悔,又说海伦也许在旅途中会病倒,那时候想挽回就来不及了。诚如她所说,我说,战争总是暂时的,胜利和平就在面前,那时候如果海伦爱我的话,我自然马上会回来。

  这才把她说动,她临走时露出非常感激与恋恋不舍的表情,含着泪频频为我视福,我的心完全被她融化了。

  她走后,我一个人呆坐许久,我感到她今天的变化与对我的挽留,决不是因海伦的要求,而完全是对我惜别的情感。于是我在留给海伦信的信封上面写:

  “我永远在为你最高贵最纯洁的母亲祈祷。”

  最后我想到阿美,我留了两千块钱在桌上,又在信封写:

  “两千元给阿美,为我对她致谢。”

  我有三个钟头的休息。

  五点钟的时候,我穿着袍子,夹着那件永远带着笑容的老板为我送来的西装大衣(我留下了那件上身),在苍茫的天色下,踏上了征途。

  有风,我看见白云与灰云在东方飞扬。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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