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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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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翻高山,越崇岭,登险峻,奔泻坡,我们生活上的艰难与疲惫并不发现于我们劳作之时,而发现于我们劳作以后的休息。我的创伤也是这样,当我像崩溃地躺在病床以后,我对于刚才的支持才感到一种不可信的奇迹。 梅瀛子坐下,慰问我几句,接着,费利普就同一个医生进来,他招呼梅瀛子出去,此后就有五个星期没有见她了。这因为我的手术于下午举行,而手术后的许多时期,我总是在昏迷之中,医生不许别人来扰乱我,更不许我勉强自己作太多的谈话。这样我在六十钟头之中,完全听凭医生的支配。 第三天早晨,我神志较清,阳光从窗口进来,房中灿烂如春,鲜花数丛,散置各处,红玫瑰是梅瀛子的,茶花是白苹的,雏菊想是……?还有……我也不想去猜。我开始想到白苹,想到梅瀛子,想到我进医院前后的许多问题。 譬如,白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梅瀛子已经断定她是敌人的间谍,为何她又要枪杀在她认为是叛国的人?譬如,费利普来救我,是从白苹地方得的消息,还是因为梅瀛子已早在侦察我的行动?又譬如那文件,白苹发现遗失以后,梅瀛子把它作如何处置?又譬如我的家人是否知道了……总之,我被那些无法解决而紊乱不堪的思绪之困扰,我很希望她们中有人来看我。我询问看护,看护告诉我,现在医生绝对禁止外人访晤,那么我的创伤难道是这样严重了么?我问她,她不再回答,左肩隐隐作痛,偶一蠕动,剧痛许久,我相信那里的创口已经在发炎了。 九点钟的时候,医生来为我诊察。十点钟费利普医师进来,告诉我下午还要举行手术,上次在蒙药中,我以为我两个创伤的子弹都已取出,现在我方才知道那天的手术只是左臂,而今天将为左肩举行。 费利普没有同我多谈,他叫我一切放心就出去了。中午我没有午餐,还通了大便,两点钟的时候,我先被抬到X光室,由X光察看后又被抬到手术室去,我视线里过遍了白色的房,白色的人,医生们都在洗手,器械箱在酒精灯上响沸。我被抬进了内屋,许多白色的看护围在手术床上,招呼我躺在上面,不久我就在蒙药之下,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我已经躺在病床上,我感觉到左肩的沉痛,比刚才更剧烈。头上似乎有很高的热度,看护过来量热,但并不回答我的询问。她给我牛奶、桔水、鸡蛋,土司,我很饿,可是吃不了多少,此后我又沉沉睡去。 第二天我的剧痛未减,第三天第四天依然;第五天换药后,费利普医师来同我商量,谓左肩的创伤必须要再动手术,这真是使我吃惊了,第二次的手术已经使我感到说不出的重负,现在还要第三次,我真不知道怎么样好? “我已经够受了。”我说。 “但这是经过我们仔细考虑与商量的。” “假如不动手术呢?” “我们医生不能回答这个。” “再动手术一定可以不再有问题么?” “这也只有上帝才能回答你。” “那么是不是这是最后一次的手术呢?” “我们这样想。” “科学以为对的,”最后我说:“我听凭你决定。” 那天的晚饭我又被停止,我很早就熄灯就寝,但不能入睡。我担忧,焦虑,不安,感到寂寞空虚与我明天生命的渺茫,但天外月光清绝,一瞬间从窗棂泻入,慢慢铺满了我的床上,像是抚慰我创伤一样,我心灵感到滋润,我觉得我应当在祈祷与感谢中接受命运,于是我轻抚着肩伤安详地入睡。 清晨五点钟的时候,我被叫醒量热吃药,又通了大便,七点钟,我抱一颗跳跃的心,又被抬到手术室了。 不知隔了多少时候,我在床上从蒙迷药中醒来,我发觉我在高热与痛苦的状态中,一切都是灰色。我已经没有能力去注意我的周围,有长枕垫住我左面的身子,看护叮咛不要使左肩有一点负担,我同残废一般躺在床上。 这痛苦的继续像是无限,睡梦中时时疼醒,右边的身子也睡成瘫痪了。一天悠长如一生,我挨过白天又挨夜,从窗口看太阳进来,看太阳出去,看星星在黑暗的天空中闪烁,隐没;看月儿消瘦下去,夜夜在树丛中发着淡淡的哀愁。有时风声飒飒,雨雪霏霏,伴我的零乱的思绪等天际的白色。 但是日子终于打发过去,我有比较清快的精神来注意我的世界。房中几乎天天有鲜花送来,梅瀛子总是红玫瑰,白苹总是浅色或玛瑙色的茶花,其他有红心紫瓣的莲菊,有黄花棕干的腊梅,有红点绿叶的天竹,有翠白交缀的水仙,我开始想到世界竟还未将我忘去。 本来医生倒允许我较早可以起来静坐,但因为睡下起身之间非常困难,而头脑昏沉,坐得不久又想睡下,所以后来就不想再起。现在我作第二次的试验,看护帮我下床,为我披上晨衣,那就是梅瀛子的圣诞节礼物,是伴我中过枪弹染过血渍的那件晨衣,现在血渍虽已洗去,但弹孔尚在。我只穿上右手,左手搭着,坐在沙发上,心中浮起说不出的感觉,这感觉是混杂着我心绪的紊乱与一时的安详,未解的隐痛与久苦初解的愉快。 今天我的精神较好,我相信我的热度已将退尽,在椅上我吃了医院供给我的午餐,吃了一块不知是谁送来的巧克力,都觉得很有味道。 长窗外阳光正好,秃树下长凳上,有下班的看护们坐着看书,黄紫色草地上有人来去,走廊的那面有人在粉刷墙壁,这是多么和平清静的世界?房中的陈列很简单,病床床几以外是小橱小桌与沙发,橱上桌上几上,与四周的窗沿都放着花束。就在这些花束之中,我偶然看到一束纯白色的玫瑰,我直觉地感到一种无名的兴奋,我悟到一定是海伦已经从青岛回来了。 在刚刚进院的时候,我有万种的迫切想会到梅瀛子与白苹,但经过沉痛的痛苦与悠长的时日,我一面虽还是想会她们,另一面则实在有点怕见她们,这好像是紊乱的工作搁浅后怕重新拿起一样,与她们概念相连的是一串串无尽头无止境的问题,提及一角就牵动了全局,为愉快与苟安,数日来我时时想到她们,总不想再想下去,而现在,我有万种的渴念想会见海伦。 她如果不去青岛旅行,竟参加了那天的晚会,据我现在的想象,那文件也许就会落到梅瀛子手里,而我就无需向白苹行窃,也许我这次的受伤似也就可免去。那么一切的变幻似乎就决定在海伦一转念之顷,人生的神秘也许就在那里! 但是我现在想会海伦,并不想对她申诉一切因果的系列,也不想同她讨论这人生的神秘。我所感到的现在只有她可坐在我对面而不谈到我面前的问题与我肩上的现实,可以让我们的谈话转到纯粹音乐与哲学的世界,这在我现在竟是这样的需要。 看护进来了,我问: “你知道这花是谁送我的么?” “白玫瑰吗?”她说:“是曼斐儿太太。” “她是第一次送白玫瑰来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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