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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三十五

  我忽然感到,人心也许就是势利的,在任何场合之中,优胜者总得许多人的拥戴,世上的优胜者也许还常遇到人的妒忌,但这只是证明优胜者的尚未完全优胜,等到十足优胜的时候,最妒忌优胜者的人就都成为最拥戴优胜者了。

  今夜的白苹真是光芒万丈,无比无比的光彩都堆在她的脸上,无数无数的支票现金都堆在她的面前,许多样多的目光都加在她的身上,这些目光里都是羡慕与尊敬,我看不出有妒忌与仇恨,但是人们还送钱给她。

  我冷静地站在旁边观察,白苹的脸上真是闪耀着各种的灿烂。这灿烂一点不是骄傲,也不是得意,是一种胜利,一种奇美,一种愉快,一种说不出的甜蜜,这灿烂引起了人人对她的尊敬与爱,都愿意在她面前屈膝似的。人们的谈话,似乎都以输给白苹最多为光荣,虽然她的面上还有懊恼之色。这空气使我觉得我没有对白苹献金是耻事似的,我拿出钱去说:

  “白苹,现在轮到我来对你献金了。”

  我把钱放下去,白苹报我微笑,曼斐儿太太现在为白苹整理票子,管理支付,她说:

  “今夜的白苹已不是你可以来作对的了。”

  果然我输了,但是这并没有增加白苹脸上的光彩,而她发着奇光的眼睛,一望我的时候,反使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威胁,好像她看穿了我是梅瀛子的助手,而今夜就是在与她作对似的。这使我想到我刚才在园中所看到的美丽的梅瀛子的神情,与白苹相较是多么可怜的对比。

  整个房间的人似乎都为白苹而存在,整个房间的灯光似乎都为白苹而辉煌,整个房间的设备似乎都为白苹而装置,而整个房间里的人,整个房间里的人所保管的金钱似乎都受白苹的控制,而梅瀛子在萧瑟昏暗的园中漫步,则活像是一个世界所遗弃的人,没有一个生物在注意她,只有我,在隐僻的窗角偷望着她,那么可是海伦的不来所以致此?而这是我工作的失败。不用说白苹是我们的敌人,而梅瀛子是我的同伴。就是以我永远同情弱者的气质来说,一瞬间似乎就会有一种仇恨的心理在我胸中浮起,好像我赌博上胜利也可以挽救我们工作上的失败似的,我镇定地再下更大的赌注,但是我又失败了!我连续失败!

  忽然我想到我在这里是为等米可与梅瀛子的,而梅瀛子的上来,将更会是一种失色的出现,这一瞬间白苹已经成了强烈的阳光,梅瀛子的出现,将是黄昏时的淡月,再无人去注意她,因为我看到梅武在白苹的背后,只等白苹看他一眼以为荣。我可以断定梅瀛子的上来,连他都会对她有礼貌上的疏忽,那么,现在似乎只有我,而我应当及早阻止她上来。我正想辍赌到楼下或者到门口去迎接梅瀛子时,我身旁忽然有人说:

  “怎样?不陪我跳舞么?”

  是米可,她娇憨的态度使我减轻了心灵的负担,但是我立刻担心到梅瀛子会在后面,我从人丛中后望,发现她不在,我的心宽慰了许多,我说:

  “你看,找不到你,害我输了不少钱。”

  说着就从人丛中挤出来,我们匆匆下楼,梅瀛子已在一个日本青年军官的臂上,这青年军官对梅瀛子似不熟稔,非常庄严有礼的在跳舞。我同米可跳舞时,偷偷注意梅瀛子的神情,这神情是冷静而坚决,已无刚才焦虑怀疑不安的空气,她没有笑,没有谈话,看到我的时候也没有同我招呼,她只是安详的跳舞,似乎是胸有成竹,又似乎是心不在焉。

  音乐停了,梅瀛子才同我招呼,非常淡漠似的说:

  “你赢了么?”

  “输。”我说着走在她的旁边,她一直向那面放着她手皮包的沙发走去,她说:

  “几点钟了?”

  我看表,我说:

  “两点四十分。”

  “……”她透露了一声疲倦的微喟,不说什么。

  走到沙发边坐下,她望望远处窗沿的轮桌说:“给我一杯酒好么?”

  “寇利沙?”

  “白兰地。”她说。

  我于是又走回去,到窗沿轮桌上倒了一小杯酒回来。

  梅瀛子接了酒,喝了一口,轻靠在沙发上,又微喟一声,我说:

  “疲倦么?”

  “……”她点点头,忽然音乐响了,人们都跳起舞来,她看看附近没有人,振作一下,用沉着低微的口吻说:

  “现在,一切的责任都在你身上。”

  “你是说我可以帮你忙么?”我坐在她的旁边。

  “是的,你应当负这个责任。”她没有看我,严肃地说:“手续完全同上次一样。现在这已在白苹的手皮包里,我想。你设法陪她回去,必须在车上把它拿到。”

  “车上?”我思索一下问。

  “除此你没有机会了。”

  “但是……”

  “等会在喝酒的时候,你应当使她呕吐,于是你趁机陪她回去。”她说着从身后拿出手皮包,拿出一块淡紫罗兰色的手帕揩了揩鼻子,我闯到她特有的香味,于是她把手放下,正放在我的手旁,她说:

  “这是药。”

  我手背触她柔软的手帕,我毫无考虑地反掌去接受,但我接到了一个纸包,我的心突然颤动起来,我敏感地想到这是毒药,而不知所云的感到说不出的惊骇。我极力抑制自己的感情,我镇静地问:

  “药?”

  “使她呕吐的。”

  但是我不知怎么,对于梅瀛子这句话不能完全相信,在工作上如果需要,我相信梅瀛子的确会下这个毒手,而她的工作我既不明了,那么无法证明这会不是工作上的需要。

  她像石像一般坐在那里,眼睛望着空虚,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这使我想到《鬼恋》中的女主角,我骤然悟到这份眼光里隐伏着一种杀机。好像让我看到,即使不是工作的需要,梅瀛子也会因对于白苹的妒嫉而下此毒手的。我握着那个纸包,手发抖起来,于是我紧握了一下,坚决地说:

  “是不是怕我害怕,而说这只是为呕吐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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