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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三十四

  电灯雪亮,轮桌推进了各色的茶点,我同米可在一起,曼斐儿太太同费利普在一起,梅瀛子在日本海军军官群中;白苹就在我斜对面,恒相隔很远,中间又有人穿杂往来。我很想走得近点,但总觉得有点勉强,幸亏她的一切我还看得见。我看见她似乎有点倦意,我想这是舞跳得太多的缘故,我看见武岛拿茶点给她,但她用得不多。最后她自己把杯子放到靠墙的一张轮桌上,用手帕当作扇子似的轻挥着,露出万分疲乏似的悄悄地坐在沙发上。

  我很想过去看她,但我觉得从这样的距离走过去,一定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会引起许多人去找她,那似乎反而是对她的扰乱。白苹是厌倦了生活,厌倦了伴舞的人,我对她终抱着同情,所以现在我希望她有比较宁静的休息。

  照耀着烛光,闪烁着色泽,一只很大的圣诞节蛋糕,由轮桌推进来,烛光因推动而倾斜,但当它放在房子中央的时候,又竖直了,蛋糕上装潢很美,上面似以日本与中国国旗为背景,又加以圣诞节中日联谊夜会的日文字样,我们大家都围拢在看,我正要细认的时候,我突然听见梅瀛子兴奋地叫:

  “我们美丽的主席呢?快请她来切这美丽的蛋糕。”

  这时我才注意白苹,白苹露着怠倦烦躁的态度,像她家里那只波斯猫般的懒洋洋地正要走出门去。我不知道那门是通哪里,梅瀛子的叫声使我顿悟到白苹的怠倦也许是一种伪作,还使我想到梅瀛子所以推白苹任主席的原因了。

  “这当然是我们和平之神的职务。”白苹从容不迫地说,像帆船一样雍容地回身驶过来。

  白苹没有坚决拒绝切糕,她先将中日国旗切开,又精致地切成小块。梅瀛子就唆使她旁边的军官捧着碟子为她去领,于是前后一个一个都捧着碟子上去,白苹安详地一块一块分给大家,缄默地露着微笑。最后白苹放下刀,亲切地走过来,到梅瀛子面前,我那时正在梅瀛子后面,白苹看看我笑笑,就亲切靠近梅瀛子说:

  “我实在太疲乏了,梅瀛子,”她笑得非常甜美,像作娇地说:“原谅我,不要再捉弄我了。”

  梅瀛子没有话说,亲切地拉着她手,走到后面沙发去,我看到她们一同坐下,似乎亲切地在谈,但听不到谈些什么。

  茶点撤去,梅武宣称:几种日本土风舞的表演。于是音乐起奏,有几个古装打扮的日本女子出来舞场中表演,这时米可同我说,她在第三个节目里有演出,于是像小鸟飞翔似地从侧门进去,现在我自然知道,参加表演的就是刚才所见的那些妖艳的日本女子,而米可也是其中的一位。

  日本的舞蹈我看过很少,它的历史我也不知道,但从所表现的那两只舞蹈,我直觉地感到是一种温柔文雅带着感伤的诗意的艺术,这与在场军人的骄矜得意的态度,刚刚成相反的对照。米可在她参加的一只舞蹈中是担任主角,一节舞后,有一段唱,我听不懂这歌的意义,但调子所表现的不外是感伤惜春之类,米可的美丽在舞蹈中更显得光彩,所以在表演舞完毕后,交际舞开始之时,有许多人来请她跳舞。

  一阵狂乱,彩纸在空中穿射,汽球在空中飞扬,“Merry Christmas”“Merry Christmas”。轮桌的四周布满了酒杯,人们抢着举起,于是碰杯,豪饮,狂舞,这是夜半十二点钟。但我不知道几个人是真的疯狂,几个人是假作疯狂,几个人是依着习俗学作疯狂!

  这以后,跳舞的继续似乎没有多久,我发现人们两两三三从刚才白苹想出去的门内进去。舞曲小停的时候,我才注意到白苹已经不在,梅瀛子也不在,我想她们一定也从那门内进去了,于是在舞曲重奏的时候,我与米可舞了一半,就跟着正往内走的日本军官,带着米可进去。

  原来那是一个很宽敞的后廊,廊上放满了可坐的桌椅,但没有人坐,窗外是一片黑,几束灯光告诉我园外还有一所房子。前面的两个军官转弯,我也跟着他们,转弯是宽阔的楼梯,他们就拾级上去,我也跟着。

  楼上就是灯光辉煌的赌台,我看到许多人围着,我像找人似的从人缝中进去,看到白苹坐在有田的旁边,梅瀛子则坐在斜对面,白苹看到我叫我过去。在公开的交际的历史上,我同白苹自然比梅瀛子亲近,我有资格站到白苹的后面,但没有资格站在梅瀛子的旁边,白苹有资格遣使我,而梅瀛子在表面上还需保住相当的客气。我看到梅瀛子望望我,但我不知道她的用意,而我已经走向白苹的座后,所以没有中止。我走到白苹后面,我问:

  “赢么?”

  “还好。”白苹说。

  她们玩的是扑克牌,围着的人都在下注,我不懂这种赌博,于是白苹为我解释,并且说明,这是完全碰机会而不靠技术的玩意,最后她说:

  “你替我来一回,”她的话像命令似的,说着她自己就站起:“我回头就来,谢谢你。”她已经挤出去了,我自然只好坐下,但是我立刻悟到这是白苹脱身之计。我望望梅瀛子,她正在看我,是一种讽刺的微笑,她看来输得不少,这次她尽所有下注,四周似乎也想寻人来替她,但她左右与后面的人,都注意着自己的赌注,我想也没有一个可以为她代赌的关系人。她一时似乎急于脱身。

  幸亏这一牌梅瀛子又输了,输尽了她台面上的钱,她站起来说:

  “太闷了,我休散休散再来。”

  谁都知道这句话是一种托词,但我相信大家都会当她是赌客的常例,输了钱就说一句冠冕话而离座,因此倒没有人对她作其他的猜疑,也没有人阻留她。她走后,后面有人坐下来,我继续在赌,我赌得很小,虽然心在想别的,但一直赢钱,大概是二十分钟以后,我看到曼斐儿太太,她挤了过来说:

  “你赢得很多了。”

  “不是我自己的。”我说:“你没有看见白苹么?她怎么还不来?”

  “没有。”她说。

  我四面望望,装做寻白苹,又说:

  “你替她来一回好么?我去找她去。我想,她一定在跳舞了。”

  于是我把座位让给曼斐儿太太,一个人走向楼下舞厅。

  我相信白苹不会在,我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找她,我心里打算着可以找的地方与可以做的事情,惦念梅瀛子的工作,她是不是会同白苹……

  但是白苹竟在舞厅里跳舞,惊奇打断了我的思绪。音乐是热烈的爵士,中国的伪官们大概前后都已散了,全厅都是日本少女与青年日本军官,空气非常浪漫,已无刚才正式庄严的空气。白苹正与一个很年青的军官同舞,脸上露着百合初放的笑容,眼中放射愉快的光彩,我非常奇怪,这使我立刻想到梅瀛子,可是已经失败了?一种可怕的预感,难道白苹已经陷害了梅瀛子,我的心跳起来,我恨不得拉住白苹来问,但是音乐一直在继续着。

  “怎么你下来了?”

  是米可,她也是从后面进来。我于是就同她跳舞。我问:

  “你到哪里去了?”

  “我一直在这里,刚刚出去一趟。”

  “看见梅瀛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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