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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因为我刚才的话使你想做个英雄了么?”

  “并非。”

  “你知道我明天要完成的是什么使命吗?”

  “不,”我现在已经坚强,所以我回过身去,我走近梅瀛子说:“但是我知道这是危险的工作。”

  “那么你愿意冒险吗?”

  “在我们两人中间,”我说:“我应当先践危险的门坎。”

  “为工作么?”她问。

  “为工作也是这样,”我说:“将来的工作需要你远过于我。”

  “在工作上,暂时的我也许比你重要。而悠久的你比我重要。”

  “但是我为的是……”

  “是我?”

  “也可以说是为你。”

  “我感谢你。”她说:“但这是不可能的。”

  “就不能让我试试么?”

  “在你是十分之十,在我是十分之三,──这是工作失败之比例。”她阴涩地笑:“要是说到危险,在你是十分之十,在我只有十分之六。”

  “这就是说,我去是纯粹的送死,而你才是工作的牺牲了。”

  “聪敏人。”她阴涩地笑:“不要为我担忧,你的担忧不是爱朋友的举动。”

  “但是……”我没有说下去,一种说不出的情感控制我,使我在她面前屈膝,我拉着她水仙般的手,这手指竟是这样的阴冷,我说:“梅瀛子,那么可否由你去追求那十分之七的胜利,而让我担负十分之六的危险。”

  这句话似乎打动了梅瀛子感情的柔和部分,她用无光而润湿的眼睛望着我说:

  “你太好了!”但她立刻闭起眼睛,头部枕在沙发背上。

  “允许我,”我还是拉着她的手:“同你一起工作的人而不能顶替你的危难,在我是一种耻辱。”

  “朋友,”她说:“具有这样崇高的心灵,你还将在世上存在,而我的生命本是侥幸,或者说早就应当有可怕的遭遇了,而且,”她忽然露出甜美的笑容说:“你愿意仔细望望我么?”

  我望着她的脸,她问:

  “我是不是美丽?”

  “自然。”我说:“是我们的梅瀛子。”

  “那么唯有现在死去,”她说:“我才有最美丽的印象留在世上。你知道么?”

  但是我又想到史蒂芬与他的铁青的脸孔,深紫的嘴唇,嶙瘦的骨骼,无光的眼睛,于是我说:

  “唯有我现在死去,你才有最美丽的印象在我的灵魂深处。”

  这句话说出了,我可有点后悔,但是她似乎没有知道我在否定她的意思。她说:

  “你的最美丽的生命是寄托在你研究上,这是悠久的工作,越是长寿你越有美丽的印象留在世上,而我,我知道,只有我现在的印象值得人家永久的回念。”

  我泫然说不出话。但是我骤然感到我们的对话竟都是在承认明天的失败似的,我感到在这样的时候,她需要的应当是勇敢的鼓励,而不是颓伤的同情,于是我说:

  “梅瀛子,把危难交给我,我相信,这会使你胜利增加到十分之九的。”

  “原来你以为我在害怕与懦怯,才挺身出来保护我么?”她挺直身子,张大眼睛,兴奋地生气了。

  “不。”我说:“我并无这种骑士式的勇气,我所负责的是我生命的完整与我理想的水平。”

  “个人主义的表现。”

  “也许。”我说:“当我与你一同工作时,一切的危难,我应当在你的前面担负,否则这就是我生命的残缺。”

  “但是我不需要,”她站起来说:“当我在工作面前的时候,我有勇气担负我责任上工作的艰难与危险,否则就是我工作的残缺。”

  “但是……”我正要再说的时候,梅瀛子抢断了我,她说:

  “假如我工作的危难要别人负担,这就是我自己不相信我自己的工作,自己对自己的工作没有把握。”

  “我的意思是……”

  我的话刚开始又被她抢断,她说:

  “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

  “你不许我再说一句话么?”

  “这问题不许提了。假如你不遵守我的命令,也该遵守你自己的诺言,这是纪律。”

  她一面说一面走到桌边,拿起桌上的汽车钥匙晃摇,这是进门时我抛在那里的,现在她过来交我,她说:

  “这车子交给你。”于是她伸手给我,庄严地说:“我要睡了,祝你晚安!”

  我缄默地同她握手,胸中感到异常的沉闷。

  带着这样的沉闷下楼,猛然我记起,在这握别的当儿,梅瀛子的手指是温暖的。

  这温暖,我带到门口,带到车上,带过悠长的路途,带进我凄清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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