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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三十一

  电话挂上了。我开始奇怪,明夜有这样重要的工作放在她的面前,怎么今天会有闲情别致来要约我玩一夜呢?而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当然我也想到她也许有关于明天工作的话要吩咐我,但这在平常总是简单地叫我去看她,或者叫我到什么地方,而且也不会用这样十足女性柔美的口吻来打电话的。──

  就在这疑虑之中,门开了,梅瀛子有出乎完全意外的打扮进来。她披一件男式的粗厚人字呢大衣,围一条白羊毛围巾,脱去大衣,是手织的常青粗毛线短衣,灰色的呢旗袍似乎就是去杭州时候穿的,没有一点脂粉的痕迹。淡淡地发射着她特有的幽香,用一种活泼而幼稚的语气对我说:

  “今夜我要你请客。”

  “是我第一次的光荣。”我说:“那么你选一个地方。”

  “要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

  “天下还有阳光未照到的地方?”

  “冷僻的小巷,幽暗的酒店,那里会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我也会不认识一个人。”

  “好的。”我说。

  六点钟的时候,我伴她出来,门前停着她黑色的汽车,她叫我驾车,自己宁静地坐在旁边。我们在四马路停车,我带她到一条小弄堂里叫源裕泰的酒店,进门时,我说:

  “第一次来这里吧?”

  “是的。”

  “那么是这里的光荣还是你的光荣呢?”

  “一切的光荣都赠给你。”她说着只是稚嫩地笑,有点乡下气,有点傻,不但在梅瀛子脸上我从未见到过,在我的周围似乎也很少见到的。而梅瀛子竟笑得这样真切与相像,但与她的谈吐是多么不相调和呢?

  在四马路上,我自然知道有比较辉煌的酒店可去,所以带到这个潮湿肮脏的地方,是想让这个华贵的女子有更深的刺激,同时我想到也许她有什么吩咐我,这里也比较合宜。

  四座的人不多,都是衣冠不整齐,举止不检点的人群。有一桌坐着三四个人,其中两个后脑挂着帽子,大声地谈粗俗的性爱,后面是一个带病的老者独坐在角落里微喟,他的后面有一桌空座,我就带梅瀛子进去。我想这样的空气梅瀛子一定不习惯,我笑着说:

  “今天你可被我摆弄了。”

  “这是什么意思?”

  “凭良心说,你习惯于这样空气么?”

  “我觉得新鲜与有趣。”

  这句话的确不是勉强。我叫了几碗酒,她也很随便的喝起来,于是有非常风趣的谈话与热闹的甜笑,她谈了许多以前不谈的事情,滔滔不绝地谈她许多游踪所至的世界,那面的风俗人情,音乐歌曲服装与生活,──绝不提我们明天的计划。

  六碗酒以后,我叫了两碗面与一碟包子充我们的夜饭,于是她说:

  “夜里请我到一个偏僻的舞场去么?”

  “只要你愿意。”

  “今夜我需要新鲜的刺激。”她说于是我又驾车到大世界后面的一个舞场里,那面是噪杂的音乐与烦嚣的人群,但是梅瀛子竟兴奋地同我狂舞,我倒想同她谈明天的工作,但始终寻不到一个机会。夜慢慢深了,人还是很多,好几次我提议到咖啡馆去谈一会,但都被梅瀛子否决,她似乎很有兴趣似的在噪杂的音乐里狂舞。她说:

  “今夜你不从我的兴趣,也许会使你恒久的后悔。”

  这句话的暗影是什么呢?是明天的工作么?我心尖颤动了一下,感到她在我的怀中是多么娇嫩的生命了。我不敢发问,也无从发问。我振作已倦的精神伴她在闷重的空气里旋转。

  两点钟的时候,她要我驾车送她回槟纳饭店,又叫我上楼到她的房里去坐,我自然想到现在总该谈谈明夜的工作了。但是并不,她安详而愉快地坐在沙发上,同我谈酒店与舞场所见的种种,这样平常的际遇,我奇怪,在她竟有这许多观察与疑问。最后我实在耐不住了,我问:

  “那么明天怎么样呢?”

  “应当是很热闹的叙会了。”她已经一点没有刚才娇憨的态度,而露出疲乏而感伤的神情。

  “我是不是……?”

  “白苹不是伴著有田去参加?”

  “是的。”

  “那么你的工作只是把海伦带到那面。”

  “以后呢?”

  “不必常守在海伦身边。”她笑了,也很不自然,接下去又说:

  “其实我这话是多余的,你想守着也不见得可能。”

  “那么……”

  “最好还是守白苹。”她说:“但这当然是更不可能的事。”

  “为什么?假如这是我工作上应做的事。”我说:“我自然要尽力去做。”

  “但不可能的事情是徒劳无益的。”

  “那么我……”

  “你好好找快乐吧,孩子,狂舞豪赌,总不需要我教你了。”这句话是完全把我当作不懂事的人了,虽然有点开玩笑的意思,但里面讽刺的成分是很使我不高兴的。不过她脸上的表情与她的话很不调和,眼梢上聚起难解的忧虑,这使我立刻想到她今天态度的特殊,似乎这句傲慢自大的话与刚才“恒久后悔”那句颓伤的话有一脉的贯通,我顿悟到这是明天工作可怕的暗影,形成她心理上的忧虑蕴积。梅瀛子平常从未有懦弱的阴影,那么这种心理是说明明天工作的危险了,我迷信地感到,“恒久后悔”的话不要是她的谶语才好。我禁不住心悸,一切过去我所反对的梅瀛子的残忍与锋利,一瞬间我都忘尽,我对她有说不出的同情,这同情使我注意到她无比的美丽与漂亮,这是我久已忽略了的。

  我无法想象这样的生命假如在明天遇到了意外。假如遇到了可怕的毒手与磨难,──不知怎么,我从梅瀛子美丽的脸上看到史蒂芬的遗影,铁青的脸,深紫的嘴唇,嶙瘦的骨骼与无光的眼睛──

  梅瀛子微闭着眼睛,似乎矜持着安详的态度,我记起我是怎么样把手在史蒂芬的眼上抚摸,我手指有微微的震颤,一瞬间有眼泪从我喉头涌起。这不知是为史蒂芬悲伤还是为梅瀛子担忧,我站起,为避免梅瀛子的发觉,我走到桌子边背着她。

  “梅瀛子。”我用滞缓坚决的口吻清楚地说:“在明天的工作上,我希望能够与你换一个岗位。”

  “这是什么意思呢?”她安详地问,我相信她嘴上有轻笑的涟漪。

  “我想,我应当为你负最危险与沉重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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