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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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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听懂。”她笑着说:“因为我不是艺术家,也不是哲学家。” 这句话决不是讽刺,也不是妒嫉,她的明朗的语气,只是表明她听见我们的谈话罢了,但是我可觉得很奇怪。 “……”我很想问她什么时候过来的,但是我没有说。 “即使是艺术家哲学家也是凡人,而你是仙子。”海伦对梅瀛子笑着,走在她的左面;我走到梅瀛子的右面,说: “太阳的光芒虽是普照白天,但我今天才知道它也普照着夜晚。” 我们已经可以看到冰座,我也已经望到曼斐儿太太,梅瀛子对我说: “我们等得很不耐烦,我们猜你碰到熟人,曼斐儿太太猜你碰到了白苹或者史蒂芬,我猜你碰见了海伦,于是我就来寻你,果然是我胜利了。” “你们原来同我母亲一同来的。”海伦说:“那么你怎么猜到他是碰见我呢?” “我想碰见别人一定马上一同回来了,只有碰见你可以有这许多工夫的耽搁。”梅瀛子说。 “……”海伦似乎以为她指的是我待她特殊的感情,所以不说话了。可是我知道她指的是我在单独地劝告海伦。海伦放开梅瀛子,舞蹈般奔向她母亲。 “你一直跟着我们?”我问梅瀛子。 “……”她点头笑笑。 “有什么发现么?” “河底的星星伴着洁白的水莲。”她得意地微笑着。 归途中,因为我约定海伦于第二天下午四点钟来看我,梅瀛子说她将于夜里十点钟听取我的成就,所以回家后,我一夜没有睡好。我思量我应当怎么样措辞,使她的兴趣与意志重回到歌唱上面去,从昨夜浅探的谈话中,我已经发现这件事并不是如我所想的容易了。但是为我对于曼斐儿太太与梅瀛子的尊严起见,我似乎非把它办成不可,而事实上,为海伦的前途着想,她放弃歌唱而研究哲学,实在也是非常失策的事。 第二天。 早晨我一早起来。去花市上买花,我买尽市上一切白花的种类,其中有四盆是水莲。回来我布置房间,我用自台布铺好了所有的桌子,我以白色做我房间的主色。饭后我有很好的午睡,醒来是二点钟,我在房中看书,但时时想到我今天谈话的步骤。四点钟的时候,海伦到,她穿一件纯白色短袖的麻纱长衣,我从她袖领间可以看出她里面米色的绸衬衣。她捧了一大束鲜红的玫瑰,进来了就找我台上的花瓶,平时她常常买花来换去我瓶中的残校,但是今天,瓶中早已有我上午配置的白花了。她四周看看,不知所措地笑了。 我拿出瓶里的白花,交给佣人到楼上找花瓶去,让海伦的红花放在空瓶里。我说: “今天这里可有点昨夜月下的气氛了?” “唔……”海伦四周看看说:“不错。”又把红花放在白台布的中间,说:“让她象征着梅瀛子的光彩。” “你母亲可还为你在伤心?”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她太期望你了。” “是的,太期望我了。”她加重这个“太”字。 “昨天你母亲到我的地方来。”我说:“是不是你们母女昨天有点争执?” “近来常常为我多读书少练唱而不高兴。” “于是你就一个人到兆丰公园去。”我说。 “我很奇怪,她为什么总是以为我只有她遗传的才能。” “不,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样想法。”我说:“但是在所有我们的环境中,譬如梅百器教授一家,史蒂芬太太梅瀛子们都以为你放弃歌唱会使我们有太大的损失。” “你也以为是这样么?” “自然,”我说:“我的意思:在你,音乐至少比哲学可以充实你自己的生命。” “不尽然。” “是不是你发现最近对于歌唱的进步太少。” “……”她在沉思中。 “这是学习中高原的阶段。”我说:“每种学习都有这个阶段,常常到那个阶段,使我们学习的兴趣减少。将来你在哲学范围内,也会到那个阶段。那么你难道再改变。” “也很可能。”她说:“我总觉得你们太期望我。为什么我学一点唱你们就期望我成歌唱家,读点哲学书就期望我成哲学家?这真是可怕的事。” “这因为你所表现的是一个天才。” “我不知道这是恭维我的话还是侮辱我?”她说:“在人类社会里,父母,家庭,朋友,社会,永远把人绑在许多责任,许多名义上,叫人为它牺牲。”她说:“我不爱这些。我爱歌唱,因为我心灵有一种陶醉与升华的快乐,我爱哲学,因为它引导我想一点比较永久的存在,想到比较广远,比较细微与根本的问题。” “但是天才是一个事实,并不是一个名义。”我说。 “这事实假如是存在,那么也不过因为我的嗓子比别人深厚甜美,这同一个人有较大的力有什么不同?”她今天有奇怪的兴奋,一口气连下去说:“这个你叫我不辜负这份天才,学习,学习,学习!将来在音乐会伺候一群人,同你们尽量叫一个有力的人整天为你们做苦力让你享受有什么不同?” “也许,”我说:“但是我们活在世上,就是尽量使这世界完美,我们在社会享受,所以我们也要贡献社会。这是爱。有许多人爱我们,我们也爱人;过去的祖先给我们美丽的创造,我们也创造给我们的后裔。” “但是我不是机器,制定了叫我生产牙膏,我永远得制造牙膏。我为什么不能想制造牙刷?”她很气愤的说。 “自然,我怎么能够干涉你的兴趣?海伦。”我忽然发现我的态度太侵犯她的个性了,我的声音变成非常低柔,我说:“我所以同你谈这些,实在因为你母亲为你太伤心了,而朋友们为你太可惜了。而我另外还有一个内疚,就是你对于哲学的兴趣是我诱发的。假如因此破坏你音乐的前途,我的罪衍是多少呢?” “那么你也不相信我别方面的才能?” “我只感到我们对于哲学的研究,路还太远,那里面,还有许多许多复杂与困苦的路径。而你在歌唱上是已下过了苦功。”我平静地说:“假如说你过去下苦功的是哲学,现在你母亲叫你学歌唱,我一定也是反对你母亲的意思。” 咖啡与点心拿进来,海伦沉默地坐到桌边去,我也站起来,我说: “这因为人生有限,而我们总希望我们有点成就。” 海伦不响,也不望我,她为我斟咖啡又加糖,我沉默地望着她,我意识到我的眼光里是充满着哀求与期待。她搅着自己的咖啡杯,望着牛奶与咖啡的混合,杯里旋转着黄色的圆圈,从深黄淡成了金色。慢慢地抬起头来,看我一下,望着桌上的红花,用手抚弄着说: “这因为歌唱已经填不满我心灵的空虚,我时时感到说不出的寂寞;只有当我读完一本哲学书,而我思索其中所读到的问题时我才充实。” “是真的么,海伦?” “……”她点点头,眼睛注意着我,眼眶里似乎有点润湿。 “……”我避开她的视线沉默了。 半晌半晌,大家沉默着,于是我说: “用一点点心么?”我说着把点心递给她。 “谢谢你。”她拿了一块又沉默了。于是隔一会我说: “我很奇怪,一个会唱歌的人不愿意用她的歌唱发泄她心头的郁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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