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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十二

  经过北四川路到车站,这是自从大上海沦陷以后我一直没有到过的地方。我看到仇货的广告,敌人的哨兵,以及残垣的阴灰。民族的愤恨与哀痛,一时都浮到了我的心头,我有沉重的内疚,忏悔我近来生活的荒唐。这使我在头等车里开始有消沉的静默。

  窗外是我熟识的田野,多年前,我有多少次在光亮的田日下,坐在同样的车上,伏在窗口望蔚蓝的天空与碧绿的田野。我想起那里的人民,其中有我的亲戚与朋友;他们平静地耕种,农夫们唱着歌,农妇提着饭篮,牧童骑在牛背上对着火车欢呼,还有那消消的河流,夏天里有多少孩子在游泳与捕鱼,河旁是水车,人们踏着车轴在灌溉田地。远处的林中有静静的村落,火车过时,村口农场上的妇女,用手遮盖眼上的天光远望着,次次像是对我招呼。如今,铁轨与火车已是田地以外的世界,铁丝网拦着火车行进,车上有敌人的枪手随时提防农民的袭击,而我们对坐在这样的火车里到杭州去消磨苦闷的心情,这是可以原谅的事情么?

  我正在这样想的时候,有敌宪来检查通行证了,我心中浮起更多的羞惭与悔恨,我一直怪到梅瀛子荒唐的旅行计划。

  但是杭州终于到了。我们下车后,径赴西冷饭店,我望见了久别的湖山,我曾经在那里寄存爱与梦,有多少友情与诗歌在那里沉默,月儿今夜将满,星星也很灿烂,有多少同样的意境值得我回忆?当年的亲戚与朋友如今大都流离,有的死了,有的去后方工作,有的在前线杀敌。他们的房子烧了,寝室做了敌人的马房,其中有多少变化值得我关念与凭吊。

  旅店中,梅瀛子与白苹睡在一室,我与史蒂芬各睡一间,夜已经很深,我们很早就各自就寝了。

  是旅行的疲倦,是心境的萧瑟,也是晚饭的醉意,使我很快就入睡。醒来已是八时,窗外的阳光直照进我的房间,有一种春天的快感使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舒适,关念那湖山的风光,我不再留恋睡梦,起来盥洗后,喝了一杯茶,看大家似还睡着,我就一个人步出旅馆,悄悄地向葛岭的方向走去。

  多少年都市生活的苦闷,这时才感到舒畅的呼吸,草上春霜正溶,有一种特别的滋润与温柔偎依着我,我真想把我鞋袜脱去,来体验我童年的感觉。树上已有绿意悬挂着春汛,麻雀在枝上乱叫,它们在阳光中体验春天的欢悦。山道中没有一个人,我陶醉地在那里漫走,不知不觉中路已经走了很多。我从树丛中出去,望见了右面的湖山,使我有一种到山顶一览旧日胜景的欲望。我不觉加速了脚步,一直向上面走去。但转了两个弯后,我忽然发现前面也有人缓步地在上山,但是即被树林所掩。我好像被童年的竞争心所鼓励,更快地赶上去。

  我终于又发现那人,是女子,也穿着博大的黄色驼绒大衣,服装是多么与梅瀛子与白苹相仿呢?那么难道就是梅瀛子或白苹吗?我更快地走上去。我已经可以断定一定是她们两人之一了,我于是放慢了脚步,凭我昨夜在金门对她们身材比例的判断,来观察这到底是白苹还是梅瀛子?但是这观察是不可靠了,我几乎一步换一个猜测,最后我还是不能够确定,我需要更近地来看。于是我加速了脚步,大概相隔半丈路的时候,我看到她手上的那个指环,我确定了她是白苹无疑。她好像在四面浏览,似乎有回过头来的意思,我立刻蹲在一株树后,偷窥她一直前进时,我才出来,迅速地赶上前去,我希望我能偷偷地赶到她的面前,使她上山时有一个惊奇,但是四周似无其他的略可走,于是我一闪一躲地奔上去,希望到可以碰到她时让她发现,最后我终于在左面斜坡上攀着树干前进,在她远瞩着右面的湖山时候,我飞般地奔上山路,站在她的右面,用手绕过她的身躯,握住她的手臂,眼睛望着湖山,低声地说:

  “白苹。”

  “……”她有点吃惊,但回过头来,于是淡漠地说:“是你!”

  是一个我不熟识的富于延展性的声音,我倒有点奇怪了,回头看时,啊,是梅瀛子。

  “是你!”我说,我骤感到一种局促,因为用这样的姿势来对待梅瀛子,是的确超越了我们间的距离。我把左手放轻,非常勉强的从她身上放下,但是她转一个身,背着我向前面走去,于是我跟着她,在她的左面上去。

  “你这么早就起来?”我问。

  “你也不算早。”她庄严得说,眼睛望着前面。

  “昨夜睡得好吗?”

  “托你福,很好。”她冷静而庄严,眼睛望望地下,又抬头望在前面。

  我似乎寻不到话说了,我们沉默地,脚步押着脚步,迟缓地走着。太阳晒得我很舒服,空旷的四周使我的眼睛有明快的感觉,新鲜的空气好像荡浮了我胸部的污浊,但有一种迷人的香气使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芬芳,我似乎非打破沉默不可了,我说:

  “你以前可常来杭州?”

  “是的。”

  “很久不曾来了?”

  “是的。”

  “你喜欢这样的湖山?”

  她忽然用她异常锋利的目光看我一眼,露出讽刺的笑声说:

  “我喜欢它同我喜欢白苹一样。”

  “……”我低头许久,想出一句比较合宜的话:“是我刚才叫错的失礼?”

  “笑话。”她说着笑了,带着更锐的讽刺。

  “我并不觉得可笑,”我说:“当你们两个人穿完全一样的服装时,我得看错也是很普通的事情。”

  “但是这有什么失礼呢?”她说。

  “那么你没有讽刺的必要。”我说。

  “就因为我喜欢白苹。”她说:“你假如因为我而不爱白苹的话,这是很可笑的事情。”

  “我并没有爱你,”我说:“但不爱你不一定就必须爱白苹。”

  “假如你未曾爱白苹,那么你不应当同她越过了你我般的距离。”

  我知道她所指的是我招呼她的姿势。但是她接着柔和地伸过手指来,问:

  “这只戒指是你送她的吗?”

  梅瀛子水仙一般的手的确增加了我这只戒指的价值,我甚至有吻她的欲望,我说:

  “是的,它怎么在你手上?”

  “我说这只戒指镶得有趣,想把我一只较大的同白苹换,她不肯,但答应交换戴几天。”她闪着戒指伸着手自己看看又说:“她不肯,说这是因为你送他的。但是你不爱他,你有资格送她戒指吗?”

  “不过,”我说:“你以为送舞女一只戒指一定要有特别的意义吗?”

  “我倒没有想到你也是这样的男子,”她说:“原来玩弄女子是你独身主义的理论基础。”

  “我不希望你这样侮辱我。”

  “但无论如何,”她好像没有听见我话似的,用比较温和的语气说:“我希望你不要以看平常舞女一般的眼光看待白苹。”

  “我对白苹怎么样,这不是你所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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