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觉哉日记·一九四六年十二月

一九四六年十二月(1)

　　十二月一日晴

　　在职干部的业务学习：一、该业务之历史知识；二、该业务之理论知识；三、该业务之社会知识；四、该业务之技术知识。拿财政说罢：各国财政史，中国财政史，从内战抗战到现在我们的财政经验，都应了然。它能给我们以许多经验与规律，尤其是后二者。财政学、货币论、财务行政、税务论、经济学……等，综合了长久时间广阔空间得来的财政理论，拘泥之虽可成为教条，融会之则条条是路，有许多已是颠扑不破者。明瞭社会生产情况与自负能力，各种支出之必需与否，财政人员之工作能力，这是财政的现实基础，不明乎此，不能动手。会计、统计、审计、收支手续，主管者必须明瞭。否则利弊看不出，即无实现其计划。

　　没有受过专门训练的在职干部，要补习。补习的目的，不是读书而是“用书”。读书是书呆子的事，我们用不着。我们是要从书里找出一些于我计划工作、实施工作有帮助的东西。补习又并不难，因为我们有些实际经验，不同于毫无把握的入学学生。而且我们还有驾驭万类的马列主义——历史唯物论与辩证唯物论的粗浅知识。许多历来学者（包括资产阶级学者）不能解决的东西，我们一接触就能分析清楚，提出办法。补习的方法，应：1、求助于专门家，要他指出范围，找书籍或听他讲演，但书必自己看，讲演必自己研究，一则不吸收融会到自己的脑里，自己不能用它；就是各种调查材料，可要专门秘书整理提意见，为的便于自己看、考虑。其次，缺乏实际经验的专门家，并不讲的都适当。2、互相钻研，有所得，彼此拉话。3、从实际中去考验。

　　我们几个全无法律知识的同志搞宪法，经过几个月，大体总明瞭一些，有些地方并不让于专门家。上回要我搞审计，我问松龄同志要了本书，看看才知道财务行政有那么多道理。虽然陕甘宁边区审计应有独特之点，书上没有，因为世上还没有过象陕甘宁边区的财政，但书上有很多可采用，纯靠自己想是想不出的。

　　在一个会听到绥德土地统计，地主占土地百分之四；在另一处又听到绥德人口十四万，地主人口约八千，是地主占人口的百分之五点七强，而土地只占百分之四，应进地不能分地出来。显然土地统计不确。据了这样统计来做决定，颇危险。许多报告数字的计算，我不甚相信，不是造假，而是有些同志数字观念不高明。负责同志使用这些数字时，应复核一下，免错误。

　　十二月二日阴

　　下午在交际处祝朱德同志寿，晚跳舞。

　　财厅送来四七年上半年经费概算及被服支出概算，要我审阅提出意见。一看只是一些数字，财厅并没说明所以要如此的意见，却要求旁人对这很难看出内容的数字提意见，是个难题，自然也不会有人答复。

　　财政厅的职分，计有四项：一、计划财政。在编制预算时，谋岁计与现计的适合。所有财政计划当根据政府的行政方针。财厅要明瞭各厅、处、部全般任务。二、经理财政。征收赋税，管理国库，发放经费等。三、管理财政。对征收机关考核其是否确实，各机关支出是否合乎预算。四、清理财政。年度终了，结算一年的收支账目，送审计部考核之后，转达监察机关。

　　这个责任是财政厅的，也只有财政厅负这责任为适宜。财政厅把研究及其计划的结果，条分缕析说明理由，征求大家——首先立法机关同意，得到批准，即负责执行。这是财政公开，不是财政厅卸责。

　　十二月三日晴

　　老人喜欢述往事，尤其有关于自己光荣的往事。年轻人也喜欢听，觉得亲切有味，更鼓励了老人们讲。这里无意泄漏了老人们的弱点，就是他对于目前事物的敏感与研究已衰退，而只是咀嚼过去，以安慰自己。

　　看边府拟的土地公债条例（应为征购土地条例）草案第四条：

　　一、在抗日战争中、自卫战争中，对边区著有功绩之地主，留给其家中每人平均地数，应多于当地中农每人平均地数之一倍。

　　二、中小地主留给其家中每人平均地数，应多于当地中农每人平均地数百分之五十。

　　三、大地主留给其家中每人平均地数，应等于当地中农每人平均地数。

　　四、恶霸地主留给其家中每人平均地数，应等于当地中农每人平均地数百分之八十。

　　凡地主自力耕种之少量土地，不得征购。

　　此条须修改。解决土地问题是消灭封建，繁荣农村，不是对地主取报复。因此，二、三、四项的分别规定没有必要。“对边区”、“少量”字也不必要。

　　十二月四日晴

　　阅胡善恒著《财务行政论》，完。

　　下午听罗迈报告。

　　十二月五日晴

　　借来鲁迅集后半部，看《工人绥惠略夫一个青年的梦》，看快了，得益殊少，今后须慢点看。

　　十二月六日微晴

　　《武者小路实笃》，爱罗先珂著作。理想是高的，五四时代受到不满意现时代制度的青年们欢迎。然而很快过去了。时代已不允许我们以空想自慰，而是迫切地要求实践。苦恼已到无法忍受的地步。科学的社会主义马上就代替了空想。有一位朴素的回民对我说：我们回教是有天堂的。但怎样上去，我们不知道。你们共产党指出了怎样上去，现实的上去的法子，所以我们回教要和共产党结合。

　　外国的近代的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的经验，要研究它，吸收它，因为比我们进步。但必先了解中国的土质，然后可移植外来的花果。因此，中国的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的经验，也不可不研究它、吸收它。排斥其毒素，采取其优良，认识其特点。可惜这类书太少了，而且很少人去整理。——“对今天的中国若明若暗；对过去的中国，漆黑一团”这一警告，没大引起注意。

　　十二月七日晴

　　至西北局开会，讨论青年工作会后，和卓然同志谈高级干部业务学习事。

　　一种是读书，一种是用书。读是为着用，搜集、考证、编述、供他人的用。借人的力读，以供自己的用。采其片段，精要的片段，以供自己的用。忙的人，现任有职务而以前乏修养的人，只好采其后者。

　　不学不可。因为我们负了革命的重担。人民交给我们以非办好不可的任务。

　　“没有时间，挤；学不进去，钻。”——常常于会场休息的几分钟里，总有人掏出扑克打，可算会挤时间了，可惜掏出的不是书。也有同志于找老婆搞享受，想得出花样，不是不会钻，惜不是钻道理。

　　十二月八日阴

　　上午假，边府座谈纪念双十二，决定十二日召开—各界代表会。

　　晚参加招待新来英美医药人员晚餐。

　　十二月九日晴

　　西北局开会讨论土地证购。

　　闻顽军已侵入关中分区。

　　晨起作寿朱德同志六十二律（次必武同志原韵）

　　日丽天高万象新，筵开山海庆蒸民。拿翁书上无难字，孔老心传患不均。万众熙熙歌解放，独夫个个看沉沦。八千岁月荫长远，负曝携芹祝寿椿。

　　髀肉消余尚据鞍，一夫不获我何安。掌上观纹天下定，胸中鼓楫海般宽。尽人传说非凡将，一见才知不似官。群众英雄出群众，英雄永健普天欢。

　　十二月十日

　　下午党组会。

　　不忘记经验，能分析经验，就可以升高到理论，也就会去找理论。

　　我们经过的做过的事不少，比前一辈的人多得多，如果常常留心，此时此地的某事的成绩与弱点是如何得来的，拿来和彼时彼地同样的事作比较，必然就要推究其所以然，作进一步的预见或计划。这不就是理论吗？自然也必会感到自己经验不够，不能解决所想到遇到的难题。研究过去、研究外国的经验的兴趣，就会发生。

　　不大喜欢读书的同志，谓书本上的多不合现在，我们应从现实出发。但看了今天的现实，忘记了昨天的现实；看了此地的现实，忘记了彼地的现实，因而也就不能分析现实，驾驭现实，而为现实所冲动。前进，碰壁，回转来又碰壁。

　　下午党组会，亚光同志说：金融相当的稳定在物价上，相对的稳定在边法币的比价上。这是一进步。过去一些同志说，金融不是稳定在物价上，而应稳定在边法币的比价上。为要稳定比价，不惜贱抛法币或滥发边币（说物价不涨有八害，为的是维持比价），不知吃了多少亏，但无论如何说不通。现已转了一半，但相对的稳定在边法比价上仍是不通。法币是不稳定的东西，我们也无权去稳定。我们要稳定物价，即是要边币稳定。稳定的边币何能和不稳定的法币求得相对的比价稳定。

　　十二月十一日晴

　　看《死魂灵》。夜看歌剧《无敌民兵》——柯仲平作，文工团演出。

　　侵入关中顽军，闻已退却。

　　十二月十二日晴

　　西安事变十周年。

　　上午看《死魂灵》。

　　下午开双十二纪念会，讲话的有申伯纯、李鼎铭、周恩来、李敷仁、杨拯民，我主席。通过决议四条：一、督促蒋介石即释张、杨；二、废除蒋美商约，并惩办签订此约之卖国贼；三、审判战犯冈村宁次；四、动员保卫边区，歼灭进犯的蒋胡军。

　　十二月十三日阴

　　开党组会，上午九时至午后二时，一天就如此过去了。

　　为开会而开会，此作风没有改正。

　　人还不是真正灵的东西，偶然想到一点，又象入手的飞鸟，忽然飞去，再也找不回来。应该备个本子在身，随时记起。但有时半夜睡醒，想得有条有理，晨起又都忘了。

　　碰一回钉子能学一回乖，这是绝大聪明人的事。碰两回钉子能学一回乖，还很不错。许多人则是碰了又碰，偶尔走通了也是碰的。

　　架上有六如同志诗抄一本，录几首如下：

　　狱中纪实

　　木栏杆外夏炎天，人似蚕丛酷日煎，汗气袭人闻欲呕，夕阳西下列阶前。

　　暮色沉沉日已西，几声归号逐鸡栖，裸身坐卧难成梦，歌唱棋牌睡不齐。

　　臭虫无数扰人眠，蜡烛频烧枕席边，听得查监人一至，众声齐问几更天。

　　一日三餐抢饭忙，肴惟乾卜或清汤，味同嚼蜡咽难下，养得人人面色黄。

　　监前买吃贵如珠，垄断居奇甚剥肤，斗米千钱今复古，人人啣恨尔知无。

　　普通接见日常来，送菜寻人挤不开，父母妻儿同下泪，隔门相对话徘徊。

　　鸠形鹄面破衣裳，杂杂嘈嘈话短长，悬案未终家已破，长吁共叹苦难尝。

　　可怜床褥病支离，皮骨徒存不忍窥，厌世有人常自缢，吁嗟兔死惹狐悲。

　　赤身满目尽疮痍，斑驳难看入浴更，有刑伤痕遍体惨，惨无人道有谁知。

　　痛苦重重写不清，几多冤案未分明，愁声怨语寻常听，总道而今事不平。

　　忆弟（二录一）

　　记得离家日，春雷节雨时，潜形相护送，临别尚迟疑，共订传书约，同怀累卵危，殷勤如此意，堪赋鹡鸰诗。

　　今天看了两个案子：一是安边某民杀妻处死刑案。妻曾要离婚，应断离的。如离了，可救两条性命。又想妇女运动还要注意保护女权，专闹自由不对，不保护自由也不对。一是延市某两河南人为分伙纠纷，延市法院初判颇对，高院把初判全推翻，致一方不服。法院判案该慎重。

　　十二月十四日阴

　　看《死魂灵》（鲁迅译本）一部毕，讽刺小说，很有些好句子。但中国人读，嫌太繁琐了些，比《红楼梦》还要繁琐。

　　十二月十五日阴

　　孩子们都走了，院子里很寂静。

　　寒伴短檠孤，庭空寂有余。运思宁惜老，驱策总怜渠。亿众来苏望，何时太白诛。捷书传电急，俘毙又何如（损失些地区，消灭了顽军有生力量，上五个月共消灭蒋军四十个旅〈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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