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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六年十一月(2)


  十一月十六日晴

  一位同志远道寄我一根美制玻璃裤带,我不想系,因上面有帝国主义侵略气味。

  但已买来了,我那系了八年的粗制土皮带也要换了,勉强换上,不上两个月,扣子和别针纽一下两断。

  谁都说美国货“价廉物美”,价未必廉,物亦很不美。比一比,一根土皮带系了八年,玻璃皮带系两个月,耐用期差四十八倍。是否玻璃皮带能比值现洋四角的土皮带价低四十八倍?

  资本主义工厂不是不能制耐用的货,而是不肯制。真的耐用,资本主义工厂不免关门,八年与两月之比,即一倍与四十八倍的消货之比,无疑资本家要取后者。

  十一月十八日晴

  昨天见警卫连黑板报上公布十月份决算:除粮食外伙食杂支办公费支四百二十多万边洋,收入有生产二百多万,生意一百多万,合四百三十多万边洋,后有算账人十余署名。这里:一、收入多于开支;二、生产收入多于生意收入;三、算数人想是来自各排,财政公开。

  今天问了该连管理杜义明——延川人,有病,不能背枪,当管理员才几个月。——他说:生产收入是队员卖劳力(打墙、运东西……)来的。

  蔬菜、麻子、谷子的农业没上账。上月卖劳力还多,得四百多万元。生意是倒卖猪羊,没做其他生意。上月结算,存边洋八百多万元。队员伙食每月五次馍、五次肉,每天五钱油,吃得还可以。每人年肥皂二条、手巾二条、羊毛二斤,由连上开支,粮食、衣服、鞋子由上面发。算账人是各排推选的。

  十一月十九日阴

  上午至机场接恩来、颖超、罗迈等同志自南京归。

  下午至西北局听世太、拓夫同志汇报。

  有人说邓宝珊:脸上没有生人,心中没有熟人。传邓说:起义时间没成熟,现在起义要多吃几年苦。蒋管区的横山人民,有一生不知白面为何物的。

  一天的生活

  打过了熄灯铃,把没随娘走的调皮的七岁孩子——飘飘哄着睡。随便抽本书——艾芜著的《春天》——看,那倔强的锯子:“一面把水朝锅里倒,一面用手指着屋落角上说:‘我还有那个呀。’屋落角安置一架小石磨子,边上沾着稀湿的黄东西。赵长生看不出是什么,伸起两指去捻来鼻子上嗅,失声说:‘呵呀!是猪吃的糠哪,你吃这个么?’‘不要那样大惊小怪的,穷人家那个不吃这个?’锯子说。”

  今天贾拓夫同志讲榆横一带人民生活:有一辈子没吃过白面的;一件棉袄,父亲传下的,父亲不知穿了多久,但儿子接手,又穿了一十八年。孩子们没裤子过冬颇普遍,没有一家不吃糠,甚至连糠都吃不上。生产力低落到这样程度:人民看见八路军运去的谷草,秆子那样粗,羡慕得很;而那里的荞麦几寸深,须用剪子剪。

  傍晚木庵同志的儿子杰南来,木庵前天走的,来迟了一天,没见着父亲,颇失望。杰南说他随三五九旅长征情形:没饭吃,没鞋穿,没房子睡,敌人四面逼来,走过不歇。到鄂豫边时,饿久了,没吃得,身上尚有点银洋,尽买着吃,但是夜晚没被子盖,出钱也租不到,垫的稻草,盖的稻草,风吹来一点不济,因此病了。又说:他回到家乡,住屋被敌烧了,农村土地多荒芜,因为没有劳动力;春上饥荒,秋后又愁谷贱,春上借谷一石作价三万,秋后还本息四万,而秋后谷每石只值八千至一万,吃一石还去四石。

  此时,我脑海里展开一幅无边的饥饿、死亡、流离、荒废的图画。一九二六年在常德城街上见的灾民纵横倒卧,一具已死的尸首。一九三五年在川黔见到的干鸡子,一九三一年在洪湖被俘,夜深抓一把稻草于在心头作黄丝被等现象,重新勾上来作对比,觉得已不算甚么了。

  “吊民伐罪”是解放区军民的责任;“若大旱之望云霓”,是蒋管区人民的心情。

  杰南上午搭飞机来的。恩来、罗迈坐马歇尔的五星专机回延。马歇尔几个月的骗局告一结束。以他的专机接去,又以他的专机送回,算是帝国主义的“信义”吧!不知今天机场为何铺上美国旗,这是不该容许的。

  将要睡了,接到儿媳爱春信,说医院搬到安塞,没有房子住,睡在地下,早上没有洗过脸。前天定国回来搬东西,说才去,什么都不便,小孩没有吃的。这又算什么?

  自然,我个人今天仍是吃着三顿丰满的饭菜,想疲倦了,躺进软而厚的被窝里稳睡到天亮。

  十一月二十日晴

  政务会议讨论公债试行办法。

  十一月二十四日晴

  吴佩孚顽而且固,蒋介石奸而不雄。

  报载某君著文说蒋介石奸极了,但实行法西斯不敢承认为法西斯,要做皇帝不敢自称为皇帝,没有勇气不能算雄。真正顽固派有骨头值得钦佩,吴佩孚颇够顽固二字,其他则多是顽而不固。

  个体与集体,个性与群性,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矛盾的又是统一的。以前是前者占优势,今后须是后者占优势。它并不消灭前者,反而是后者占优势的条件,发展前者不是和前者对立去发展,而是服从后者的发展。

  罗迈同志谈:中间人士对我们有两点怀疑;一、解放区是否有言论自由;二、解放区是否有法治。

  两点怀疑不是全没根据。言论自由、法治,我们很需要,有好处,没坏处。

  由于某些同志的狭隘,又缺乏法治的训练与习惯,因而给人以可怀疑的现象。应从己纠正,莫徒怪人。

  十一月二十五日晴

  西北局会议,讨论土地问题。

  司马光说:“生平所为皆可对人言。”不过自己说说而已,谁知道他心里有不有说不得的事?反省是自己内心的事,人家不知道的,不是为着反出来给人看,而是反出来改正自己。如给人看的话,那是帮助自己改正,给自己一个誓言的证盟。这与指出一件事实要“招供”不同,那是承认,不是反省。

  因此强迫人反省,强迫人作普遍的反省是不适当的。他有不可告人的事,如无关大局,何必多管?有了长期的锻炼学习,从“自疚”转到“盖愆”,而不是要他“丢丑”。

  十一月二十八日晴

  阅大学丛书《财务行政论》——胡善恒著。

  抓一顶教条大帽子,压在人的头上,使不敢说;也压在自己的头上,不再去想。这个害,不少同志还没感觉到。我们应该勇于怀疑,要弄得很清楚,才能当真的信;要倾听怀疑的话,从那里发现东西。

  起草边宪的几点经验。

  边宪草修改在十次以上,最初稿已全不存在。

  大陆法系、英美法系、苏联法系,初颇景仰苏宪,后又接近英美,最后决定我们是写边区的,写中国的边区的宪法,不学英美也不学苏联。人类生活发展规律,我国和外国有许多相似,因此,研究外国宪法对我们有帮助,不吸收他们的经验,限制自己在小的时空圈子里,不能写出合适的宪法。但我们是写自己的宪法,要句句是自己的。国内某些宪法学者“入主出奴”,我们没学过宪法的人,这过程倒走得很快。

  斯大斯说宪法是写已经有的,和纲领是写希望有的不同,是从来宪法学者没说过的真理。这和毛主席说国体是表示社会阶级的支配,政体是支配阶级保护自己之未为前人说过的一样,边宪是根据边区已实现的东西写的,但多少也有点纲领性,即尚未做好及正待做的也写了些。不过不是理想,而是已有了经济基础和人的能动的根据。不是要待将来的证明,而只是以法律确定促人去实践。

  抄袭、模仿不能免,参考参考,模仿模仿,但绝不顶事。凡是抄的,外国的,总不尽合于中国及边区情形;中国的,以前所谓宪草大部关起门写的,不合实际。一经研究,非改不可。在他是好东西,在我不定是好东西。不要以来头大,就轻于接受。

  所谓“立法技巧”,即条文严整,字句不繁,这是要的。但重点在要而尽在不烦,要考虑其内涵及将来解释不发生毛病。

  专家的意见要尊重,因为专家晓得我们所不晓得的东西。但不是听了就得,而要去考究其来源及是否合乎实际。这里非专家应向专家学,把经验提升到理论。专家应向有实际经验者学,把理论与实际结合,有助于实际,且可开展新的理论。

  集体起草最好。反过来,覆过去,讨论一次,有一次进步。可以集中意见,也可以训练自己,是作也是学。

  阅亦檄轩诗集有“高车高梱”语,查词源知出《史记》:“孙叔敖欲民高其车,故使高其捆。”捆是门中坎木,高则车矮的不能过去。和现在的“门坎”不同。现有些街栅门尚有此,为便于关门之用。阃字解释同捆,阃寄指国门的中坎,阃范,则指内室门的中坎。延市马路及桥都掘有坎,汽车能过,马车不能过,没有名。古人名词多,后世名词简,多了难记,且不需要。

  十一月二十九日晴

  上午参加党组会,下午听李公壁同志讲美国问题,未完。

  胡顽军又调出山西,边区暂不会有战事。

  这次搬迁费钱不少,生产亦受到损失。

  十一月三十日阴

  下午至杨家岭祝总司令六十大寿。

  民社党梁秋水责张君劢诗:

  多谢故仁珍重意,久甘岑寂旧生涯。愧无三径能栽菊,犹有一畦堪种瓜。漫吓鹓雏争腐鼠,可怜彩凤逐群鸦。闲来谁与谋排遣,日过城南卖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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