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觉哉日记·一九四四年五月

一九四四年五月(1)

　　五月一日晴

　　工厂联席会开幕。

　　五月二日

　　容斋五笔：人生五计：十岁为童儿，父母膝下视寒暖燥湿之节，调乳哺衣食之宜，以俟成立，其名曰生计。二十为丈夫，骨强志健，问津名利之场，秣马厉兵以取我胜，如骥子伏枥，志在千里，其名曰身计。三十至四十，日夜注思，择利而行，位欲高、财欲厚、门欲大、子息欲盛，其名曰家计。五十之年，心怠力疲，俯仰世间，智术用尽，西山之日渐逼，过隙之驹不留，常随缘任运，息念休心，善刀而藏，如蚕作茧，其名曰老计。六十以往，甲子一周，夕阳衔山，倏尔就木，内观一心，要使丝毫无慊，其名曰死计。

　　此是占人口百分之几的士大夫阶级的计，冒称为人生，正如资产阶级以自己阶级为全民代表一样。五计内容反映当时社会经济制度，如边区生活已有改变，因而家计、老计、死计大有不同，三十至四十图进取，为社会做番事业，家就包在事业里面。五十、六十仍然和三十、四十差不多，只经验较多，持重，能影响年轻者。而老计也会逐渐推迟。

　　“内观一心，丝毫无慊”，实则是无所不慊。

　　人的污浊，剥去一层又有一层，发现是智，敢剥是勇。脑子是可以锻炼的，患在不用，用则就开坼，就会坼开得多。作诗一首：

　　似笋层层剥，如纱乙乙抽。久抽方见智，未剥不知羞。

　　百拭叹尘尽，千鎚意义遒。自来斗道损，心迹景回由。

　　二十年前偕陈章甫同志执教鞭于宁乡甲种师范，陈三十初度题照云：“莫言三十是年少，百岁三分已一分。”今读《容斋随笔》，才知是香山诗。大概是一九二九年至三〇年间，陈被叛徒告密，就义长沙。临死很慷慨。

　　“白首穷经少伏生之八岁；青云得路多太公之二年”，为梁灏八十二岁中状元的谢启中语。《容斋随笔》考之国史，梁卒时年四十二，史臣谓“梁之秀颖中道而摧”。所谓八十二岁中状元，全是虚语。世传奇事、奇语率类此。幼时读《解人颐》，有嘲老生联：“行年八十尚称童，可云寿考；到老五经犹未熟，不愧书生。”也未必实有其人其事。记与我同进学的一人叫王森杰，白发，当已六十余。县试取列“前十名”，府试也去了，古装古貌，在考童中已为仅见。

　　五月三日晴午后大风沙

　　少时入泮，复试题：牺象不出门义，裴頠论，限一刻钟，须满百字。学台柯凤荪惯出不大显著的句子或人名，只要你晓得出处就够。我虽记得这两题，但牺象何解，至今茫然。兹录《容斋随笔》一则，以记科举考试之无聊。

　　牺象尊

　　周礼“司尊彝，裸用鸡彝鸟彝，其朝献用两献尊，其再献用两象尊。”汉儒注曰：鸡彝鸟彝，谓刻而画之为鸡凤凰之形。献读为牺，牺尊饰以翡翠，象尊以象凤凰，或曰以象骨饰尊。又云：献音娑，有婆娑之义。惟王肃云牺象二尊并全牛象之形而凿背为尊。陆德明释周礼献尊之献音素何反，而于左氏，牺象不出门释牺为许宜反又素何反。予按今世所存故物宣和博古图所写牺尊纯为牛形，象尊纯为象形而尊在背，正合王肃之说。然则牺字只当读如本音，郑司农诸人所云，殊与古制不类……

　　《左传》我当时能背诵，但不知牺应读娑，塾师是照本音教的，闻人读娑，殊不解。观此，读本音还是对的。

　　我应过三次小试，头一次还是做八股，第二次已改策论，题为“陶侃镇武昌立夷市于郡东大收其利论”，时已许携书（以前入场要搜检，不许携片纸只字），谁也不知道题的出处。学台巡场还说：“带书无用的，要带得命来。”出场后也没谁找着题。原来题出错了，立夷市是祖逖镇雍丘事。第三次，我获中了，也是科举的最后一次，有一策题：“问泰东西各国，农工商矿收效孰多策”。你想怎样对法？出题的糊涂，应题的自然也糊涂。

　　《容斋随笔》上，有可以看出宋时地主阶级统治的残酷的：

　　范纯礼知开封府，中旨鞫淳泽村民谋逆事，审其故，乃尝入戏场观优，归途见匠者作桶，取而戴于首曰：与刘先主如何？遂为匠擒。明日入对，徽宗问何以处，对曰：愚人村野无所知，若以叛逆蔽罪，恐辜好生之德，以不应为，杖之足矣……（三笔）。

　　张齐贤为江南西路转运使，先是诸州罪人多锢送阙下缘路非理而死者常十五、六。齐贤至蕲州，见南剑州送罪人者索州帖视之，二人皆逢贩私盐者为荷盐笼得盐二斤，又六人尝见贩盐而不告者，并黥决传送，而五人已死于路。江州司理院自正月至二月，经过寄禁罪人计三百二十四人。建州民二人本田家客户，尝于主家塘内以锥刺得鱼一斤半，并杖脊黥面送阙下。虔州送三囚尝市得牛肉并家属十二人悉诣阙，而杀牛贼不获。齐贤悯之，即遣其妻子还，自是江南送妻子者减大半……（四笔）。

　　然而平民反抗的事当也不少：

　　婺州富人卢助教以刻核起家，因至田仆之居，为仆父子四人所执，投寘杵臼内捣碎其躯为肉泥，既鞠成狱而遇己酉赦恩获免……多赦长奸何补于治……（三笔）。

　　老杜《缚鸡行》（原诗略——编者注）。

　　昌黎《雉带箭诗》（原诗略——编者注）。

　　陶渊明《拟古》首章（原诗略——编者注）。

　　五月四日青年节晴

　　定国等往党校。

　　精神不佳，没去参加青年纪念会。

　　不识字的诗人，以前有过。沈庆之不识字，宋孝武逼令作诗。庆之曰，臣不知书，请口授：“微生遇多幸，得逢时运昌。老朽筋力尽，徒步还南岗。辞荣此圣世，何愧张子房。”众坐称善。沈庆之虽不知书，大概左右有文人，混惯了，文人气颇重。不如我们的劳动英雄，周扬同志誉为不识字的诗人孙万福，全是民间气味。周扬同志笔录了五首，载《解放日报》，录其二如下：

　　其一

　　咱们劳动英雄来开会，延安的头一景。看了生产展览品，咱们毛主席号召——蟠龙卧虎高山顶。万丈高楼从地起，咱们劳动英雄回家，个个心欢喜。

　　其五

　　他蒋介石比如一个妖蛇，他入乌江，乌江岸上放毫光。他的死水怕杓来舀，江静水干他自己亡。

　　五月五日晴

　　倦甚，到傍晚才恢复。夜开生活检讨会。

　　吴建初同志来谈：冀南去年旱灾后继以水灾，蝗特别多，飞起，天都黑了，夜行军时，遮去月亮，落下吃庄稼，啧啧有声，顷刻光了。老百姓说：地耕得好，蝗子可晒死冻死，日寇扫荡，牛存仅及百之一、二，地没有翻，所以蝗多。冀南人民饿死的、瘟死的，常常一个村庄达一、二百。

　　吴是三七年经过定国由甘州回来的，谈及甘州高金城医生。大革命时高在冯玉祥军待过，对我党有好感。七七事变那一年，八路军派人去兰设办事处，高帮助多，办事处用的器具多是高物。八月高由兰去河西寻陈昌浩，在甘州教堂设医院，暗地收容西路军散失人员，很认真。高为人爽直，欠机密，阴历正月初失踪，当时有人告我是复兴社干的。我质问朱绍良，朱称此人我早知道，喜得罪人，失踪怕还是这原因。言外之意，即承认是他们杀的。

　　五月六日晴

　　下午党团讨论学习。

　　张籍在他镇幕府，郓帅李师古又以书币招之，籍不受，作《节妇吟》：“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罗迈同志云未识我前，见我却湘江中学聘，信上写有“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句，知我为言行不苟者，以出嫁比就事，在现在是不适的话。

　　《容斋随笔》搜载四六名句，均意味隽永，现已少人能此。记双十二事变前，我代林老致张学良信，有“国仇与家恨同深，外祸与内奸并逼”句，不知张看了如何？抗战二周年代作祭文有“宋无秦桧谁下金牌（时令入河北的八路军退回山西归二战区节制）；蜀有谯周惯修降表（指汪）”联，可诵。惜全文已失。

　　杨家岭，本名杨家陵，传说明万历杀尚书杨兆，杀了又追封抚恤，用金子铸头埋延安附近。杨家陵只是塚之一，共有七处。《陕西通志》只载杨兆墓在延安，有石牌，一曰一品名山，一曰三朝柱石，事迹不详。

　　五月七日晴

　　上午读“毛文艺座谈会讲话”及“评十一中全会”文一遍。

　　“普及基础上的提高”，“提高指导下的普及。”普及提高是一件事的两面。如秧歌剧普及了，同时也提高了，宜于文化在萌芽状态的群众看，也宜于较有文化修养的干部看。干部和群众鉴赏力区别，搬演外国剧或非工农兵题材的反映的文艺，群众不需要，干部认为很可消遣。若文艺内容是来自工农兵阶级，那他们的鉴赏力不会弱于人，也许有时比知识群感到更深切而有力。

　　宋张元、吴昊、姚嗣宗皆关中人，姚题崆峒山寺：南粤兵戈未息肩，五原金鼓又轰天。崆峒山叟笑无语，饱听松声春昼眠。张元雪诗：五丁仗剑决云霓，直取银河下帝畿。战死王龙三十万，败麟风卷满天飞。

　　东坡游庐山白鹤观，观中人皆阖户昼寝，独闻棋声：五老峰前白鹤遗址，长松荫庭，风日清美。我时独游不逢一士，谁欤棋者户外屦二，不闻人声，时闻落子——礼记：“户外有二屦，言闻则入，言不闻则不入。”古者席地坐，入户必脱屦，宋时当己无此习。

　　五月八日风晴

　　经天同志来谈：法院缺干部，缺经费，对怎样改进司法，尚少见解。蓬飞同志来谈《群众报》事。

　　读路线——锄奸文件。

　　《水浒》上的韵语，都恰如唱者身份，想把它搜集起，今借到下册（上册缺），录几首如下：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山丘，潜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漫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宋江反诗。小吏出身的奸雄诗。

　　堪笑报恩和尚，撞着前生冤障。将善男瞒了，信女勾来，要他喜舍肉身，慈悲欢畅。怎极乐观音方才接引，早血盆地狱，塑来出相。想色空空色空色色空，他全不记多心经上。到如今徒弟度生回，连长老涅槃街巷。若容得头陀，头陀容得，和合多僧，同房共住，未得到无常勾帐。只道目莲救母上西天，从不见这贼秃为娘身丧。

　　淫戒破时遭杀报，因缘不差分毫。本来面目忒蹊跷，一丝真不挂，立地放屠刀。大和尚今朝圆寂了，小和尚昨夜狂骚。头陀刎颈见相交，为争同穴死，誓愿不相饶。

　　海阇黎杀死后街巷的没头帖子，可见当时作兴填词。

　　新鸟啾啾旧鸟啼，老羊羸瘦小羊肥。人生衣食真难事，不及鸳鸯处处飞。（白玉乔卖唱开场词）

　　芦花滩上有扁舟，俊杰黄昏独自游。义到尽头原是命，反躬逃难必无忧。

　　慷慨北京卢俊义，金装玉匣来深地。太平车子不空回，收取此山奇货去。（卢俊义旗）

　　英雄不会读诗书，只合梁山泊里居。准备窝弓擒猛虎，安排香饵钓鳌鱼。（阮小七唱）

　　虽然我是泼皮身，杀贼原来不杀人。手拍胸前青豹子，眼睃船里玉麒麟。（阮小五唱）

　　五月九日晴

　　参加政务会。

　　看文件，夜看平剧。

　　五月十日

　　“如果只限于一般号召，而领导人员没有具体地直接地从若干单位将所号召者深入实施，突破一点，取得经验，然后利用此种经验去指导其他单位，则无法考验自己提出的一般号召是否正确，也无法充实一般号召的内容，便有使一般号召归于落空的危险。”

　　一切东西的正确或不正确，只有实际才能裁决；一切正确或不正确的东西都有一定限度，只有实际才能知道它的限度所在；没有一件东西可以事先做成印本，照印就得，而必须在实际中去考验去发展。

　　领导人员是推动者又是被推动者。他作一般号召，是推动者，站在人的前面；一般号召的来源，在一般号召后去突破一点取得经验，不断地改进自己、改进领导，在某种意义上又是被推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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