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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门内外(2)


  关于工读,我只写过一篇小说:《小蒋》(收入《篱下集》),那就是以崇实的羊奶厂为背景的,那里还有一只我给起名叫鹿儿的瑞士种奶羊(小说中其它情节则是另外组合的)。羊奶厂比毯房要辛苦。冬天天不亮就得赶到,挤奶,喂羊,打扫那永远也干净不了的羊圈,还老得闻那膻味儿。

  前后身背了十六瓶羊奶我倒不在乎,可是家家的洋狗真不好对付!那时喝得起羊奶的几乎都住在哈德(崇文)门里路东那几条胡同,而且大都是养着大洋狗的洋人。每回我撂下新奶,取走空瓶子时,那忠于职守的家伙总以为我拿了它家什么,就朝我汪汪地吠叫,有的还想扑过来。这时,我就猫腰作拾砖头还击的姿势。有的狗直到我走远了,还悻悻地吠着。

  我特别喜欢喂羊和放羊的活儿。

  瑞士山羊的眼珠仿佛蓝中透绿。羊斗起来凶,眼睛却是善良多情的。俊俊的小嘴儿(猪丑,也许首先就是由于它那张大嘴),下面还飘着几撮正宗的山羊胡子。

  吃食没撒下之前,羊都挺斯文。尤其那些老羊,温文尔雅,慢条斯理。可是每当我用勺子把食撒下去之后,连老带少那个抢劲儿,真吓人!其实,总会让它们吃个饱——经过消化,然后又都变成豆状的小粪蛋儿。可它们就是想不开,见了食必然就本能地抢,毫不懂得谦让。

  我有时赶了羊群(像个小苏武!)出安定门到护城河边儿上牧放。河岸是两排垂杨柳。土坡儿上草挺茂盛。羊可以尽情地吃,我则总揣上一本书,尽情地在另一世界里徘徊。放羊是我最好的阅读时光。

  后来,教务处缺人搞蜡板油印,就把我调去了。

  “五四运动”时我刚九岁,印象不深。但1925年的“五卅惨案”发生时,我不但已懂事了,并且曾不顾洋校长的禁令积极参加了(见《昙》,收入《篱下集》),那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喊口号和参加游行示威。我本来对强迫宗教就一直抱着反感,如今我懂得了什么是帝国主义。

  就在这时,四堂兄的齐鲁大学同学李安宅和于道泉(后来成为陈云元老的姻兄)介绍我参加了C.Y.(共青团)。我在崇实组织了一个少年互助团,团员都是校内的一些穷学生。我们曾就一些问题跟学校当局(特别是外号叫“马猴儿”的斋务长)展开过斗争。宿舍北楼共五层,但冬季暖气只烧到三层。秋季上学时,他把阔学生都分在二三层,穷学生则大多分到五楼。那时我的被子又薄,躺下后,常有好心的同学临睡前把大衣盖到我身上。

  同“马猴儿”的斗争自然就引起我跟学校几位头头的对立。校长“罗锤子”和教务长“曹麻子”都把我看成眼中钉。他们同那时专抓学生的侦缉队有联系,终于把我抓到东四报房胡同的拘留所。小小年纪坐了将近一个月的牢。他们逼我供的是C.Y.——也就是李安宅、于道泉这个关系。我被抓进去之后绝口不谈政治,只佯作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一共过了三次堂和多次审讯。那正是军阀张作霖在北京逞威风的时候。只要跟共产党沾上一点儿边就拉去枪毙。我始终咬定了自己是个基督教徒。除了本校的人,谁也不认识。本来那时一抓进去就没救。可是我那位美国堂嫂安娜托了美国校长莱仪庭居然把我救了出来。

  那是我生平头一遭坐汽车。在车里,莱牧师问我组织那少年团究竟想要干什么。我说:“我要宣传社会主义。”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好笑!我那时虽然已读过《共产党宣言》和于大哥私下里交给我的一些油印的小册子,其实,我并不清楚什么是社会主义。当时我心目中认为,那就代表再也没有饥饿和压迫,人人都能吃饱饭,并且有话就能自由表达的世界。他把他那毛茸茸的手按在我手背上说:“孩子,先念书,五年之内不要再去过问政治。”

  初中毕业后,我曾一度想找个工作。同三堂兄决裂是由于他硬逼我投考邮局去当邮务员——翻译信皮上的英文住址。但不干那个,又干些什么,我心里一点谱儿也没有。那时报纸上常有“征求”的广告。我每天看报首先就翻看那一栏。《世界日报》招练习生,我去应考过。已故成舍我社长主考。最后嫌我“大矮”,落了选。还有一回,北新中局也招练习生。要我们十来名应征的当场各作一篇文,结果,录取了我。虽然只呆了三个月,但那却决定了我一生的走向。

  除了商务、中华那样的大企业,在小规模的新型出版社中间,北新不但是最早的一家,而且也是在新文学运动中极令人瞩目的一家。它出版了鲁迅早期作品《呐喊》、《野草》等以及他所编的《语丝》,还出版了冰心的《寄小读者》以及刘半农、徐祖正、周作人等作家的书。老板是李小峰和他的太太(CF女士),主持杂务的是李小峰的哥哥。小峰是鲁迅在北大教过的学生,书局有点像是北大的一家同人出版社。它就坐落在红楼附近的翠花胡同,我住的大兴公寓则正在红楼对面。当时,南北河沿还有水,岸边有垂杨柳。后来,何其芳、卞之琳和李广田三位就一度住过北河沿尽头的汉园公寓。

  我的工作很杂。有体力活儿(如骑车给作家们取送校样和送稿酬),也有初级脑力劳动:看书稿及《语丝》的校样。编辑部只有两间屋。外屋靠墙是一排新书、新刊架,除了北新出的,也陈列着外版(如创造社)的书刊。

  李小峰很和善。我问他:每晚可否借一两本架子上的书刊带回公寓看,保证次晨送回,他欣然允诺。那阵子我如饥似渴地见什么就读什么,包括也是北新出的张竟生着的那本《性史》。这样,白天干活儿,晚上还能享受免费阅览。

  对阅读的投入必然导致创作欲的勃发。那时起,我时而就胡乱写点东西投给《晨报》或《京报》副刊了,并且每每碰壁。尤其一次被老板派去红楼抄新西兰女作家曼殊斐尔的短篇小说,那部书稿给我的启发最大。我在三十年代所写的反映早年生活的《篱下集》和《栗子》,就受到过她的启发。

  那时,我经常蹬车去八道湾两位周先生家和北剪子巷的谢家——我和冰心的小弟为揖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同班,她那里我早就去过。三五年在上海,鲁迅先生初次见到我时一愣,我说:“我就是李小峰当年的小徒弟。”他叼着香烟朗笑了起来。

  我本来就喜欢翻看一些文学作品,在北新的那段日子里,我就确定了自己此生的道路:从事文学。

  可我当时并不真懂得文学的含义。待到五七年后,我曾对走此道路大大懊悔。那时,我羡慕起街头卖烤白薯的了。

  后来,我在北新搞了一档子三个徒弟的罢工(见《落日》中的《遁》)这桩蠢事,幸而在潮州学友、越南华侨赵澄的帮助下,我又回到了崇实。

  那年暑假,我被选为崇实的学生会主席和校刊主编。在那以前,教会学校里只有协助校方宣扬宗教(如举办查经班)的青年会,并没有旨在维护学生权利的学生会。这样,我就先天地跟学校当局处于对立地位了。1927年冬天,同校长“罗锤子”冲突后,在差半年就高中毕业之际,被迫请了“长假”。

  当时有人告诉我,张作霖的侦缉队归国民政府管了,可是班底没动,我仍旧在他们的黑名单上。这时,那位仗义帮我的赵澄正好要回潮州,就问我:“敢不敢同去广东?”我毫不犹豫地说:“不但敢,而且愿意。”

  关于我去汕头角石中学教国语的事,包括我那场悲剧性的初恋,都已经写在我的长篇小说《梦之谷》和文洁若写的《梦之谷奇遇》中,这里就不赘述了。

  那一次,我不但来回都见到了长江与黄河,见到二十年代末期的上海,并且还体尝了爱情的甜与苦。在角石,我教的是从初中到高中的国语。我由自身的体验深深感到一个国家语言不统一的困扰。

  我并不讨厌教书,但我认为自己还应上学。同时,赵澄也建议我回北京进他所上的国文专修班,那是燕京大学一个附属机构。当时,燕京国文系(系主任马鉴)拥有许多国学界名教授如郭绍虞、俞平伯、周作人、冰心等位。他们的课,专修班的学生同样都可以听,只是两年就毕业,发专修班的文凭而不发本科的(那要上四年)。赵澄建议我去,因为不要高中文凭就能入学,而且可以混个教书的资格,他有意两年后带我去南洋。年轻人走进社会之前,先得混上个资格。

  在国文专修班的那一年里,我最受益的是旁听了杨振声的“现代文学”课。他当时本是清华的教授,在燕京是客座。但他的那门课非常叫座,我只是许多旁听生中间的一个。他讲中外文学都是一个个作家的讲,先介绍生平,然后谈作品。每次上课他都夹了一大叠书,随讲随顺手朗读作品的段落。国内的,从鲁迅、茅盾讲到蒋光慈和沈从文,国外的从托尔斯泰、高尔基、狄更斯、罗曼·罗兰讲到乔伊斯——那也是我生平头一回听到乔伊斯的名字。他讲得生动、有条理,而且分析得细致入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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