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皈依(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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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角东正教堂的晚钟响了。待到一个庞大黑影迈进门槛时,这小房里简易的金黄色的晚餐又在恬静柔和的灯光下举行了。照例那仅有一碗菜是摆到这劳苦了一天的男人面前。三只豆绿土碗,——地由老妇人添满热腾腾的豆汁,再由妞妞轻轻地端到炕心的小饭桌上。然后,儿子的话匣子开了。说说学堂又参加了天安门的什么大会,他怎么忙着给糊小旗子。说说那斋务长如何买笤帚还开花帐。说说胖校长怎样用学生制服的材料做了一件大氅。 说到这儿,问起他妈来:“李先生的大褂做得怎样了,妈?今儿我擦着玻璃他还问起我呢。”校役景龙常由学校揽来一些成衣活计给她们母女做,贴补家用。 “还没缝好大襟呢,”老妇人放下碗来说。又补了一句:“妞妞半天没在家,一根线认不上,我这双老眼就算歇了工。” 这时,景龙理会到今晚妞妞的异态了。往常,她正滴溜着小眼睛,盘问着哥哥又听会什么“革命歌”呢。今晚她只默默地把脚搭到炕沿上,把嘴挂到碗边,任酸酸的豆汁流进小肚囊里去,连半个窝头也没吃光。没有了盘问,没有了嬉笑。垂到额下的一撮刘海儿后面红着一双肿起些的眼睛。 景龙爱他这妹妹,他不准什么人欺负她。别瞧他小子穷,他还有个高贵的念头。他时常告诉她。“妞妞,等哥哥有出头之日,第一件事就是送你上学堂。你先受上几年苦,缝缝袜口,将来买他妈丝袜子穿!只要咬得住牙,穷人有翻身的日子。学校里的先生们演讲总说,将来总归是咱穷人的日子!”曾经有一回他这妹妹吃了别的苦头。他在学堂里正擦着黑板。得了信儿,即刻赶了回来。带着满身粉笔屑和那人打了一场架。今晚,他怕又是有人欺负她了。 “妞妞,怎么回事?” 妞妞低了头不做声。几颗亮晶晶的泪珠像架在弱枝上的小鸟,再一逗可就真地落下来了。 “说啊,妞妞。”他像是明白一个男人所蓄有的那股野劲又该使用了,就放下筷子,挽起了袖口,“咱们穷,可不吃委屈。告诉我,揍他个——”刚要解恨把不干不净的言语骂出口来,老妇人着急了,赶忙厉声说:“听明白了再骂!” 这时,她怪起儿子的偏心来了。适才对妞妞忍住的怒气,一并发作了。“没委屈她,那个野丫头!太阳高高的就走了,擦黑儿才照面儿,把我老骨头丢在家里。说了她那么两句,就噘起嘴来。” 景龙明白原来是家务事。他又放心地拿起筷子,偏过脸来带点严厉地问:“你上哪儿去啦,妞妞,一去半天儿?” 这骤然的严厉至少对老娘是颗舒心丸。 “去——去救世军啦!”妞妞吞吞吐吐地说,头可仍是低着。 “你去那儿干么?那些成天在街上打洋鼓起哄的疯鬼子,雇了穷中国人满街当猴儿耍。上海洋兵开枪打死五十多口子,临完还他妈派陆战队上岸。哼,老虎戴素珠,救他妈什么世吧!”这时,他记起上次给学校扛大旗,在天安门席棚底下听熟的一句:“他们是帝国主义。他们一手用枪,一手使迷魂药。吸干了咱们的血,还想偷咱们的魂儿。妞妞,我宁愿意你去捡煤核儿,也不准你给他们作践。听见了没有?下回不准再去!” 老妇人这时是心平气和了。她趁势翻腾起肚里的掌故来。什么庚子年间西什库的火烧得多么旺,八国联军怎么把九城抢个空,家家门口儿挂着“大日本顺民”的小白旗儿呀。“那时我才十八”,一句她顶爱重复的口头禅。说到她怎么逃难的时候,搬运了一天桌椅的校役打起哈欠来。把小饭桌抬下,立在墙角,三口便各倒在土炕上属于自己的那个角落,吹了残灯,结束了一个不甚愉快的日子。 蜷在薄彼里的妞妞还是不服气。那些古老的故事并不曾由她小脑瓜里挤出她昼间的好梦。今夜,靠墙睡着的哥哥蠢大的鼾声在她幻想中成了黄旗后面的那只胖大洋鼓。她妈间歇的咳嗽代替了清脆的小铃铛。虽然躺在硬邦邦的炕上,妞妞却宛如走在一大队人中间。哥哥把黄毛鬼子说得那么坏!那女教士不但有白嫩细长的手指,还满口地道的北京话。当妞妞随了大队跨进“堂”里时,她感到又羞怯又美滋滋的。那“堂”打扮得多好看呀。红的玻璃,绿的玻璃,各色的玻璃把人晃得好像进了仙人世界。鲜艳的万国旗交叉地系满全堂,噼啪地飘响着。那穿制服的黄毛男子嗓音多宏亮啊。他领着大家唱…… 妞妞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梆子敲过去了。颤颤的馄饨叫卖声在催着赌客们该歇手了。 妞妞睁开了眼,咬咬下唇。她想:如果真地不去,第一个对不起的是那有着细长白嫩手指的黄发女教士。是她把一本美丽的小册子放到妞妞口袋里,拍着她的肩说:“明天送你更好的一本。今天完了。”那黄发女人有一种迷人的微笑。临走时,还低声在她耳边说:“记住,你是属于上帝的。”那是一句严肃的话,由神色,妞妞懂…… 想着想着,她对靠墙睡着的“大鼓”有些怨恨了。听菊子说,“堂”里的人都是顶和气的。看了那黄发女教士,这话她信了…… 梦中的妞妞,俨然已穿上了一条齐整的灰布裙子,像菊子那么滔滔地读着一本圣书了。坐在琴凳上的又好像就是她妈,但非常模糊。 醒来时,由于昨晚的啼哭和夜间的失眠,妞妞的眼泡有些肿。 往常,她知道怎么生起小白炉,烧脸水,买锅饼,打发哥哥七点半以前赶到学校。买好午餐的菜后,就又安稳地坐到炕沿,陪老妇人做起活计,自己缝着各色的洋袜口。遇到她妈有费眼的活儿时,就接过来给做好。随口还低声唱着小曲儿。有时还故意逗眼力不佳的老妇人说:“妈,妈,咱们换着做吧。您缝我的袜口,我给您钉纽绊儿。”老妇人就忙把活计往怀里一拢说:“我才不做你们那机器活呢。我是老古板,还是让我做大褂吧。洋袜你们年轻人穿,你们年轻人就得做啊。”等那盲算命人敲着铛铛的小铜锣走过去了——那是十一点了,妞妞自会把洋袜堆到一旁,说声:“妈,可不许动我的活计,错了针要赔的啊!”就到外屋安排午餐去了。 今天妞妞可不乖了。她懒得去生火,害得哥哥把烧饼干巴巴地吞了下去。当她拾起洋袜,待要动手做时,她陷入了痛苦的沉思。她记起昨天菊子的话:“哼,缝上一打,才两吊二。把两只手缝烂了,一个月出得了三块钱吗?这儿呢,一年两套新衣裳,一个月六块现洋。以后还有升。现在再叫我缝那臭袜口我可不干啦。我的手生来是为上帝做工的——打洋鼓替他传福音。” 想着这动人的话,妞妞能健做终日的手竟酸痛起来。坐到炕沿上,她时刻向窗外探首。昨天那缤纷景象又重现到她眼前。她恨起她哥,也恨起坐在对面的妈来。 下午,当她把晚餐的东西买回来不久,远处又有鼓声咚咚敲来,向她身边敲来。敲得她两颊发热,敲得她心房澎湃起来。咚咚,那胖大的洋鼓;咚咚,那齐整的行列;咚咚,那抑扬的歌声,那细长白嫩的手指,那温存的语声。咚咚,愈敲愈近,仿佛还听到了一声“荣耀——”,那似是菊子的尖锐嗓音。她烦躁极了。一条硬虫在她心里焦灼地爬来爬去。她把手里纠缠不清的线头一口咬断了。抬起头来,遇到的是老妇人监守的眼光,那像动物园的铁栏,使她感到不安。咚咚,她为那愈来愈近的鼓声所激动。她的心房跳得更加活跃。她笑了出来。嫉妒的针,趁势刺破了她的食指。她忙咬住流出鲜血的手指。咚咚,鼓声像示威似地愈发逼近了。也就更响了,响得院里的狗也吠了起来。 妞妞实在忍不住了。她由炕席底下一把抽出她那美丽小册子,愣愣地说:“我得去看一下,妈!” 她转身要走。 “敢!妞妞,你哥哥留下了话。咱们祖上没缺德,你干么非信那二毛子!”老妇人泪眼汪汪地苦求着,并即刻牵住了妞妞大袄的后襟。 这时,鼓声和歌声像是把她们这小房子包围起来了。嚓嚓嚓的声音说明了有多少人摩着肩头,跟在后面。妞妞耳边仿佛还听到了菊子的召唤:“一个月六块现洋。”还有那教士神秘而富于催眠性的声音:“你是属于上帝的。”妞妞兴奋得可以说有点疯狂了。她甩开肩头上那只牢牢抓住的多筋的手。她使劲挣脱出老妇人的怀抱,一直跑出门外。 “妞妞,你个疯丫头,野丫头,狠心的——” 但是妞妞已跑出了大门。大队已走出一段路了。远远看去,旗鼓肩头,声势愈发浩浩荡荡。她喘喘地追了上去。 任凭老妇人骂着:“你个不要脸的臭丫头,义和拳再起义我头一个人伙,宰了你这个野丫头!”野丫头直到天黑也没回来。 老妇人忙完了必做的事后,便披了一条破旧的围巾,坐在大门槛上。怒号着的北风刮得她有些哆嗦。她呆呆地坐在那里张望着,像是对着黑色天空埋怨:“你欺负我这苦命婆子,一个女儿都不肯好好留给我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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