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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子与老黄(2)


  但散午学的半路上,老黄却告诉我,他已经跟人打听了。说先农坛有个专门治狗的地方。“七少爷,您放心。回头我就带花子去看看。”

  吃饭的当儿,妈妈问到花子,他就对妈妈说:“太太,我得带花子看看去。我打听出来地方了。”

  妈似乎明白这又是要钱的事,当时就没睬他。

  他偷偷地跟我说:“是得去看看,可是太太不出钱呢!太太不管不要紧。七少爷,您放心。”接着他由腰间掏出一把钱来说:“可不知道够不够,这是我工钱剩的。不够的话,七少爷再凑个几吊饽饽钱就许成了。”

  我没有,而且我也不想让这孝子破费。我用别的名义跟我妈讨了一块钱,交给老黄了。

  “七少爷,使不了这么些。多了我给您剩回来。”他把钱接了过去。

  这回我可得自己背书包了。

  在体操班上,我告诉学伴儿我的花子好像有了痴病。一个麻脸的同学便跑到我跟前,瞪圆了眼睛,哆嗦着手指说:“快扔了吧!准是疯狗。我南街坊的狗也疯了!”

  “麻和尚少搭碴儿!”我气了,“你怎么知道是疯狗?瞎扯!”

  “好的,由你去!”他撇了撇嘴,偏过身去。“哼,咬了谁谁就疯。把好心当狼肺的。瞧着吧!”直象狗就会咬了他似的,他很快地走开了。

  我也没睬他。反正我不能把花子扔了。凭什么?它又没碍着谁,惹着谁。

  散晚学,我一出校门,就给一个烂熟的声音叫住了:“七少爷,我等着您哪!”

  嘿嘿,这么快他就跑回来了。

  可是他的神情不对头。

  “怎么样啦?”我问。

  他用唇咂了一声,一面向外踱着一面说:“医院说——他们不存好心眼儿——说:非给留下不可。”

  “留下了吗?”我着急地插嘴。

  “哼,我才不那么傻!我说,留下吗,不成。这是宝贝!”他似有些兴奋地说。“我不能把七少爷欢喜的随便扔下!我得负一份儿责任!”

  “之后呢?”我仍不放心地追问。

  “他们说:好吧。你不留下,我会打电话叫巡警上你们家里去要。我心想,看巡警敢把我们怎么样。”

  原来他居然又把花子带回家了,我才算松了心。

  一到家,我就笔直向上房的廊下奔去。咦,花子不见了。

  我一溜烟儿地跑到妈妈房里。妈妈正坐在观世音菩萨像前闭着眼,举着一串菩提素珠念佛呢。一听到我的脚步声,就睁开眼,把我猛搂在怀里。

  “你知道吗?”她低下头,睁大了眼睛告诉我,“花子疯了!疯了!前街里邮差孟家的孩子给疯狗咬破一层皮,好好儿的孩子转天就出了殡。”说到这里,直好像我也将为它夺了去似的。“咱们以后不准再养狗了。你明儿还是坐口儿上小刘的车上学吧!”说完她狠命在我脖颈上亲了一下。

  我想找老黄再问个明白,可是她死也不肯让我迈出门槛去。

  这一夜我就睡在妈的床头。我梦见花子,梦见老黄,在梦中一切皆稀奇古怪。天亮时,我又听见老黄在刷刷地扫院子了。并且低声催着胡妈说:“不差么,可该叫七少爷了,胡姐,别让他晚了!”

  可是妈妈说,上午叫老黄给我告个假吧。随着又说,索性告一天假吧。

  不上学我当然很高兴喽。可是给国在房里,真难受!时间愈拖愈长,在屋子里愈呆愈腻烦。我想花子,想老黄,想秋千,想压板,想老四,想一切人!我想出城,在火车道上搁个铜板尽火车碾过去,还想到护城河给花子洗澡。可是呢,我还是给囚在房子里。隔着窗户看,狸猫都比我活得有味儿,它还能在花丛中追追蝴蝶呢。

  到了下半天,妈看我那样子也快给拘疯了,便嘱咐胡妈先把大门关好,准许我在后院玩。

  我喊胡妈去叫老黄,自己就先拿着毽子到后院去了。

  我在枣树底下等老黄。我追卧在井台上晒太阳的猫。我攀才搭好的葡萄架。好半天,老黄才扶着墙踱了进来。

  我赶紧把毽子遥遥地踢了过去。按规矩他应该用脑袋接着。或者,飞一脚把它踢了回来。但这次他只用手托着,缓缓地走了过来。他勉强笑着。

  “七少爷,您踢吧。我看着!”他说完,就把毽子另一只手握的毛钱票一并递了给我。

  “连车钱使了四毛六,七少爷。”跟着说,“剩下的钱全在这儿!”

  我接过毽子和钞票时,看见他右手二指上缠了一块挺脏的布条。

  我惊愕了。抬头看见他脸色惨白,非常难看。

  “老黄,你怎么啦?”我抛下毽子问。

  “没什么,七少爷。”他勉强在脸上挤出个苦笑。我问他究竟怎么回事,他才告诉我:“昨天回来慢了一步,巡警已经把狗装在木笼里弄走了。我跟去看看。到医院门前赶上,悄悄伸手去摸一下花子。这畜生不认人了,就咬了我一口。”

  想起妈妈提到的孟家的话,我害起怕来了。

  “老黄!”我扯了他的大襟,“快快去治!”

  我一口气跑到妈妈房里。

  “妈,老黄给花子咬了。”我喘着气告诉她。

  “什么?”她立刻放下花绷子,抓住我的袖子。两眼又像昨晚那样直了起来。

  她马上关紧了房门,隔着窗房嚷着:“老黄,疯狗咬了你,可别祸害人!快走!”

  这善良的汉子立时成了一个危险的人。

  “太太,不要紧!我去治吧!”老黄用这话安慰怕起他来的人,心下说不定在怨恨着我的小题大做呢。

  妈懂得不应该欠一个快死的人钱。赶紧回身开了箱子,拿出三块当啷啷的洋钱,喊胡妈由门缝儿接过去。

  “这是你上月的工钱,快拿去治治吧。”妈隔着窗户说。

  我想跑出去好好嘱咐老黄一声,立刻给妈狠命地按住。

  “冤家,你非坑我一场吗?”她咬着牙根说,吓得我不敢动弹了,只隔窗户望着老黄拾起胡妈放在地上的钱,道了谢,拖着脚步一拐一拐地踱出了屏门,嘴里似乎还咕哝着谁也听不清的话。

  妈于是抱怨起丢下一家不管远远外出的爹爹来。

  太阳剩东房上一条的时候,一阵猛烈的叩门声。三区派出所来了人要见家主。没法子,妈走了出来。立在廊上,接见这肩上钉了三个金星的巡长。

  “刚才中央防疫处来电话了,太太。”他橐橐地走到阶下,用宣判的语调说,“您府上的狗疯了。有人咬着就得赶快去医院打针,晚了可就没法治啦……”

  说完了这番使得全家人都目瞪口呆的话之后,这巡长似不关痛痒地咳了一声,然后就走了。

  “祸害人的东西呀!”妈骂着走进上房来。

  一个阴影爬上我的心头。我做起一个噩梦,喉咙梗得咽不下一口气,眼睛热得发烧。这么一条英雄好汉,也将如花子一样地由他那土炕上永远地消失了吗?

  “妈,老黄并没被狗咬着!让他呆在家里吧!”我满怀是悔意。

  “胡说!你要跟乱葬岗子的鬼一起住吗?”

  “可是——过两天他会好的!”

  “他已经死了!十五天以内,随便哪天阎王抽个日子,就会把他折磨起来。他要咬一切人,不分亲戚冤家。”

  “妈,我准信他不会咬我的!他不会一下子变得这样坏!”

  妈气了,捏住我的嘴巴,恶狠狠地对我说,爹爹回来要结结实实打我一顿屁股,且把胡妈喊进来吩咐:“等一下这死鬼进来,给我把屏门插上,叫他马上打行李。”

  胡妈又害怕又伤心地悄然答了一声,低着头出去了。

  天色由朦胧而漆黑了。传来一阵清晰而迟缓的叩门声。

  这声音叩到院里人们打着颤的心上。没人敢立即答应。

  妈一手拉住我,在佛前拈起素珠来。

  隔了好久,才听见开门声。胡妈悄悄地走了进来。看见妈在念佛,不敢言语。只带着一脸愁苦倚在门边,尽妈用大拇指和二指一粒一粒地挤那圆珠子。看看挤到那特大的一粒时,胡妈才借着对我的口气悄悄地说:“七少爷,老黄说,看着他在宅里这些年月,准他多住一夜吧。这时候走真不大方便。”

  我抱了妈妈的胳膊,默默地缠住她,求她。

  “不行!”妈陡然睁开了眼,坚决地说,“你告诉他,老爷没错待他,别赖在这儿害人!”

  胡妈不敢再求,只不甘心地望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妈,”我忍不住了,“留他一夜吧!他还跟爹爹一块儿打过仗呢!”

  “瞎说!”妈瞪了一眼,“小孩子懂得什么!胡妈,赶他快走!”

  胡妈将要掩上门,又退了回来。

  “不给他个盘缠吗?”胡妈泪汪汪地问。

  “盘缠——快咽气的人还离不开钱。真是要命鬼!”这么说着,她就回身开箱子去了。我趁机会由袋子里掏出那天他找回的五毛多票子,又倾袋子里的碎钱一并塞到胡妈手里,象在一个深坑里撒了一把土似的。

  妈锁好箱子,回过身来。“他这月才作了——”她掐着指头算。“不到十天,这里是三块钱——整月的工钱。告诉他。多了我作不了主,得等老爷回来再说。”送出胡妈后,妈把门紧紧地关上了。

  我蜷在墙角,心里难过得像个犯了罪的人。花子的眼睛,老黄的眼睛,都像水泡似的在我心上冒,一闪一闪的。

  但我懂得我力量的微薄。

  我清晰地听着老黄翻腾行李,哧哧拉绳子捆行李的声音,中间夹杂着他那虚弱的咳声。

  “黄爷——养养会好的。”我好像听见谁这么一声,颤巍巍地。又仿佛听见老黄咂了一声说:“这都怪我!”他想是背起铺盖卷儿了。

  象一声悠长的叹息似地,大门关上了。

  这无家的游魂被人躲避着,摸着黑背着那铺盖卷儿,拖着脚步,踱到不可知的地方去了。

  一九三四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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